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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8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68天前 | 18866 次浏览 | 分享到:


彼得·德米特利奇平心静气地讲着,现出满不在乎的讥诮态度。实际上,这件近在眼前就要受审的事害得他心里七 上八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那回他从倒霉的会审法庭回来,一直竭力瞒住家里人,不让他们知道他心头沉重,不满意自己。他是聪明人,因而不能不感到他表白见解的时候做得太过分了。他为了对自己和别人掩饰这种心情,不得不说多少谎话啊!有过多少不必要的谈话,发过多少回牢骚,对那件并不可笑的事发出过多少不诚恳的笑声啊!后来他知道他要受审,就忽然泄了气,心灰意懒,睡不好觉,比平时更多地站在窗前,用手指叩击窗上的玻璃。他不好意思对他妻子承认他心头沉重,这反而惹得她不痛快。……“听说您到波尔塔瓦省去了一趟?”柳包琪卡问。


“是的,我去过一趟,”彼得·德米特利奇回答说。“前天我才从那儿回来。”


“那儿大概挺好吧?”


“挺好。简直好得很。应当对您说明一下,我到那儿去,正赶上割草的季节 .在乌克兰,割草的季节正是最富于诗意的时光。在这儿,我们有大房子,有大花园,有许多人和烦琐的事,所以您不会注意到割草。在此地,一切事情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那边呢,我的农庄上有五十俄亩草场,平平坦坦,象我的手掌一样。无论您站在哪个窗口,到处都可以看见割草的人。他们在草场上割草,在花园里割草,一个客人也没有,什么杂事也没有,因此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所看见的,听见的,感觉到的,只有割草这件事。院子里和房间里弥漫着干草的气味,从日出到日落,镰刀的玎珰声不住地响。总之,乌克兰是个可爱的地方。信不信由您,每逢我在安着吊杆的水井旁边喝水,在犹太人的小酒店里喝淡而无味的白酒,每逢在安静的黄昏听到乌克兰的提琴和铃鼓的乐声,就会有一种迷人的想法诱惑我:索性就在我的农庄上长住下去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远远地躲开会审法庭、聪明的谈话、爱发议论的女人、长时间的宴会。……”彼得·德米特利奇没有说谎。他心头沉重,确实打算休息一下。他到波尔塔瓦省去纯粹是想避免看见自己的书房、仆人、熟人以及种种促使他想起他受伤的自尊心和他的错误的事物。


柳包琪卡忽然跳起来,害怕地摇晃胳膊。


“哎呀,蜜蜂,蜜蜂!”她尖叫道。“它蜇人!”


“得了,它不会蜇您!”彼得·德米特利奇说。“您的胆子多么小!”


“不,不,不!”柳包琪卡叫道,回过头去从肩膀上看一 眼蜜蜂,赶快往回走。


彼得·德米特利奇跟着她走去,带着温情和忧郁的神态瞧她的后影。大概,他瞧着她,心里想着他的农庄,想着离群索居,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他甚至想:如果他的妻子就是这个姑娘,年轻,纯洁,生气勃勃,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熏染,也没有怀孕,那么在农庄里生活下去会多么温暖而舒服啊。……等到说话声和脚步声消失,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才从窝棚里走出来,往正房走去。她想哭。她已经由于嫉妒而十分恼恨她丈夫了。她心里明白,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不满意自己,羞愧,人在羞愧的时候总是首先躲着亲近的人,却对外人吐露衷曲,她也明白柳包琪卡不是一个危险的女人,所有那些在正房里喝咖啡的女人也都没有什么危险。然而总的说来,一切又都难于理解,可怕,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彼得·德米特利奇好象已经有一半不属于她了。……“他没有权利这样做!”她喃喃地说,极力要了解她的嫉妒和对丈夫的恼恨。“他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我要马上把话都对他说穿!”


她决定马上去找她的丈夫,对他和盘托出,说别的女人们喜欢他,而且他自己也极力招引她们喜欢,把她们的倾心看成天赐的甘霖,这太卑鄙了,简直卑鄙之至。他把按权利来说应当属于他妻子的东西献给外人,他把自己的灵魂和良心瞒住妻子,却在随便哪个长着漂亮脸蛋的女人面前敞开胸怀,这是不公平和不正直的。他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她有什么错处呢?最后,他那种做假早已惹得她厌烦:他经常装腔作势,卖弄聪明,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极力装得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跟他应有的面目不同。何必这样做假呢?莫非一个正派的人不妨做假?如果他做假,他就既侮辱了自己,又侮辱了对方,而且对他所说的那件事也不尊重。难道他不明白,如果他在法庭上卖弄聪明,装模作样,或者只是为了惹恼她的叔叔,在宴会上谈论政府的特权,他这样做无异于把法院,把自己,把那些听他讲话和瞧着他的人都看得一文也不值?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走到宽阔的林荫路上,极力装出一 副神情,仿佛她刚才离席是为了要料理家务。男客们正在露台上喝蜜酒,吃草莓果,其中有个法院的侦讯官,是个上了岁数的胖子,好打趣,爱说俏皮话,这时候多半在讲有伤风化的故事,因为他一见女主人,就突然合拢两片肥嘴唇,瞪大眼睛,坐下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喜欢本县的文官们,她也不喜欢他们那些笨拙而拘谨的妻子。他们喜欢造谣,常常到这儿来做客,虽然心里恨她的丈夫,见着他却又向他献媚。如今他们在喝酒,他们吃饱了肚子却不打算离去,她觉得他们这样待着不走,简直使人厌倦到了难受的地步。可是她为了避免显得没有礼貌,就向侦讯官殷勤地微微一笑,还对他摇一下手指头。她穿过大厅和客厅,做出笑脸,装着她是去交代一件事,安排一件事的样子。“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有人拦住我才好!”她想。然而她不得不在客厅里站住,出于礼貌听一个年轻人坐在钢琴旁边弹琴。她站了一忽儿,喝彩道:“太好了,太好了,乔治先生!”她又拍两下手,再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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