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书房里找到了她的丈夫。他正坐在桌旁想心事。他的脸上现出严厉、沉思、惭愧的神色。这个人不再是在宴会上争论不已而且为客人们所熟悉的彼得·德米特利奇,却成了另外一个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惭愧,不满意自己,这副模样只有他妻子才见得到。他到书房来多半是为了取纸烟。
他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烟盒,里面装满纸烟。他的一只手伸在书桌的抽屉里。他拿纸烟的时候怔住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由得怜惜他。事情很清楚:这个人在受苦,心情不安,也许在跟自己斗争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默默地走到桌子跟前,她想表示她已经不记得宴会上的争论,不再生气,就关上他的烟盒,把它放在她丈夫上衣的侧面口袋里。
“该跟他说什么呢?”她想。“我要对他说,做假好比走进树林,越往里走就越难退出来。我要说,‘你热中于扮演你那虚伪的角色,已经扮演得过火了;你侮辱了那些本来喜爱你、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坏事的人。你去给他们赔个罪,嘲笑自己一番吧,那样你才会觉得轻松一点。要是你希望清静,打算离群索居,那我们就一块儿离开此地吧。’”彼得·德米特利奇一碰到他妻子的眼光,他的脸就突然现出方才在宴会上和在花园里的那种神情:满不在乎,微微带点讥讽。他打个呵欠,站起来。
“现在五点多了,”他看一眼钟说。“要是客人们大发慈悲,十一点钟告辞,那我们也还有六个钟头要等哩。不用说,这可是件快活事!”
他吹起口哨,迈开平素那种庄重的步子,慢腾腾地走出房外去了。她听见他庄重地走着,穿过大厅,然后穿过客厅,不知为什么事庄重地笑了几声,对弹钢琴的年轻人说:“好极了!好极了!”不久他的脚步声就沉寂,大概他走进花园去了。
这时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的感受已经不是嫉妒,也不是懊恼,而是真正痛恨他的脚步声、他那不诚恳的笑声、他的说话声了。她走到窗前,朝花园里望。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林荫路上走动。他一只手放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打着榧子,脑袋微微往后仰着,庄重地往前走去,大摇大摆,看他的神态仿佛他很满意自己,满意这个宴会,满意他的消化能力,满意大自然似的。……林荫路上出现了两个矮小的中学生,他们是女地主契热甫斯卡雅的孩子,刚刚来到此地,另外有一个大学生,是他们的家庭教师,陪他们一块儿来的。他穿着白色上衣和很瘦的裤子。两个孩子和大学生走到彼得·德米特利奇面前,就站定下来,大概在祝贺他的命名日。他呢,潇洒地耸动肩膀,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脸蛋,随随便便向大学生伸出一只手,眼睛却没看他。大学生多半在称赞这儿的天气,拿它跟彼得堡的天气相比较,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大声说话,他的口气好象不是跟客人讲话,而是对民事执行吏或者证人发话似的:“什么?你们彼得堡的天气冷?可是我们这儿,老弟,却有清爽的空气和成果丰硕的土地。啊?什么?”
然后,他一只手放进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打着榧子,举步往前走去。在他走进低矮的榛树林以前,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一直瞧着他的后脑壳,心里大惑不解。这个三十四岁的人是从哪儿学来这种将军般的庄重步态的?他从哪儿学来了这种严厉的优美风度?他从哪儿学来了用这种上司般的颤动音调讲话?这些“什么”啦,“嗯,是氨啦,”老弟“啦,都是从哪儿来的?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新婚的头几个月她怕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常常坐车进城到会审法庭去。在会审法庭上,彼得·德米特利奇有时候代替她的教父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担任审判长。他一坐在审判长的圈椅上,穿着制服,胸前佩着链子,就完全变了样。威严的姿态,洪亮的嗓音,“什么”,“嗯,是氨,满不在乎的口气……凡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平时在家里常看到的他原有的那些合乎人情的特征,都化成了威严。在那把圈椅上坐着的已经不是彼得·德米特利奇,而是大家称之为审判长先生的另一个人了。大权在握的感觉,不容他平心静气地坐着,他总是找机会摇铃,严厉地瞅着旁听的人,大声叫嚷。……有的时候,他忽然变得看不清,听不明,威严地皱起眉头,要求人家说话大声些,往桌子这边靠近些,试问他这种近视和耳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威严的高处,变得看不清人的脸,听不明人的声音,那么这时候即使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本人走到他跟前,他大概也会对她吆喝一声:“您姓什么?”他对农民身份的证人讲起话来一律称呼“你”,对旁听者大嚷大叫,声音响得连街上都听得见,至于他对待律师的态度,那简直不象话。如果有个律师发言,彼得·德米特利奇就对他侧着身子坐定,眯细眼睛瞧天花板,借此表明这个律师根本是个多余的人,他不承认这个律师,也不想听他讲话。假如讲话的是一个装束寒酸的私人律师,彼得·德米特利奇就全神贯注地听他讲,用讥讽的、逼人的目光打量他,意思是说:嘿,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律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往往打断那个律师的话说。
如果有一个喜欢掉文的律师使用外来语,例如把“虚构”念成“喜构”,彼得·德米特利奇就会突然活跃起来,问道:“什么?怎么?喜构?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就用教训的口气说:“不要讲那些您不理解的词。”临到律师发言完毕,离开桌子,满脸通红,一身是汗,彼得·德米特利奇却往圈椅背上一靠,得意洋洋地微笑,为胜利而高兴。在对待律师的态度方面,他有点模仿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不过,比方说,伯爵讲到“辩护人,请您少说几句吧”的时候,这话带着老年人的好意,显得自然,可是从彼得·德米特利奇嘴里说出来,就变得粗暴而且生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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