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穷啊!”库兹玛叹道。“现在该喝点酒,……喝点茶才好。……”黄昏微弱的亮光从临街的两扇小窗子里射进来。巨大的阴影已经落在村子上,那些小木房的颜色发黑了。教堂笼罩左昏暗当中,显得横里放宽,陷进地里去了。……淡淡的红光,大概是晚霞的返照,在教堂的十字架上温存地眫眼。叶甫烈木吃完东西,呆呆地坐了很久,合起双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窗外。他在想什么呢?人在傍晚的寂静中,看见面前只有昏暗的窗子,看见窗外的大自然正悄悄地消失,听见远处陌生的狗发出粗哑的吠声,听见生人的手风琴奏出微弱的尖叫声,是很难不思念故乡的老家的。凡是在外漂泊的人,凡是出于需要,出于不得已,出于奇想而离乡背井的人,都知道外地乡村里那种寂静的傍晚是多么漫长,多么恼人。
后来,叶甫烈木在自己的神像面前站了很久,做祷告。他在长凳上躺下,叹一口气,仿佛不情愿开口似的说道:“你这个人不象样子。……究竟你是什么路数,上帝才知道。……”“怎么?”
“是这样。……你不象一个真正的人。……你龇着牙笑,胡说八道,而且,你又刚从拘留所里出来。……”“那有什么了不得的!有的时候,就连上流的老爷也关进拘留所。……大叔,坐拘留所算不了什么,那是小事一桩,哪怕关一年也无所谓,不过要是坐了大牢,那就糟了。说老实话,我大约坐过三次大牢,而且没有一个星期不在乡公所里挨一次打。……大家都恨我,那些该死的家伙。……村社打算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他们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了。”
“这可怎么好!”
“我怕什么?在西伯利亚,人也照样活着。”
“你爹娘都在吗?”
“去他们的!他们都还活着,没有咽气。……”“可是谁来孝敬你爹娘呢?”
“随他们去。……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我头一号对头和灾星。是谁挑唆村社跟我为难的?就是他们和斯捷潘叔叔。另外没有别人了。”
“你懂得什么,傻瓜。……你们的村社用不着你叔叔斯捷潘说什么就能知道你是哪号人。可是,这儿的庄稼汉为什么管你叫吊死鬼呢?”
“我小时候,我们村里的庄稼汉差点把我打死。他们用绳子套着我的脖子,把我吊在一棵树上,这些该死的家伙,可是幸好有些叶尔莫林诺村的农民路过,才把我救下来。
……“
“真是害群之马啊!……”叶甫烈木说着,叹口气。
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很快就打起鼾来。
午夜他醒过来去照看他的马,库兹玛不在屋里。在敞开的门口,站着一条白色的奶牛,从门外探头往里看,用犄角撞门框。狗睡了。……空中静寂而安宁。远处,在夜影的那一边,有一只长脚秧鸡在夜晚的寂静里叫唤,一只猫头鹰拖长声音在哀鸣。
天亮,他第二次醒来,却看见库兹玛坐在桌旁一条长凳上;想什么心思。他苍白的脸上现出醺醉而安乐的笑容,久久不散。他那扁平的脑袋里有些畅快的思想在漫游,使得他兴奋。他老是吐气,好象刚爬过山,累得直喘似的。
“啊,上帝的仆人!”他发现叶甫烈木醒来,笑着说。“要吃白面包吗?”
“你上哪儿去了?”叶甫烈木问。
“嘻嘻!”库兹玛笑了。“嘻嘻!”
他带着一直不变的古怪笑容发出十来回“嘻嘻”的笑声,最后大笑起来,身子都摇晃了。
“我喝……喝茶去了,”他笑着说。“我喝……喝酒去了!”
他罗罗唆唆讲得很长,说起他怎样在饭铺里跟外来的赶大车的喝茶,喝白酒。他一面讲,一面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一包四分之一俄斤的烟草、一些面包圈。……“这是瑞典火柴,你看!咝的一声!”他说着,一连划亮好几根火柴,点上一支纸烟。“瑞典火柴,道地的!你瞧!”
叶甫烈木打呵欠,搔痒,可是忽然间,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把他咬痛了似的,他跳起来,很快地撩起衬衫,摸他赤裸的胸膛,然后,他在长凳旁边脚步很重地走动,象是一头熊。
他拿起自己的破烂衣物,一件件翻来覆去地看,又瞧一眼长凳底下,再次摸他的胸膛。
“钱不见了!”他说。
叶甫烈木站了一忽儿,一动也不动,呆呆地随着长凳,然后又动手找。
“圣母啊,钱不见了!你听见没有?”他转过身来对库兹玛说。“钱不见了!”
库兹玛专心看火柴盒上的画,没有说话。
“钱上哪儿去了?”叶甫烈木问道,往他那边跨出一步。
“什么钱?”库兹玛爱理不理,随随便便应付这么一句,眼睛没有离开火柴盒。
“就是那些钱!……就是我揣在怀里的钱!……”“你干吗死气白赖的问我?丢了钱,自己找嘛!”
“可是我上哪儿去找?钱到哪儿去了?”
库兹玛看着叶甫烈木通红的脸,他自己的脸也涨红了。
“什么钱?”他叫道,跳起来。
“就是那笔钱!二十六卢布!”
“是我拿了还是怎么的?他赖在我身上了,混蛋!”
“什么混蛋!你说,钱在哪儿?”
“我拿了你的钱?我拿了?你说:是我拿的吗?该死的,我要给你一顿教训,叫你认不出你的爹娘来!”
“要不是你拿的,为什么你扭过脸去?可见就是你拿的!
再说,你哪来的钱在饭铺里喝一夜的酒,又买烟草?你是个蠢材,太不象样!难道你欺侮的是我吗?你欺侮的是上帝!“
“我……我拿了?我什么时候拿的?”库兹玛提高喉咙尖声叫道,抡起胳膊,一拳打在叶甫烈木的脸上。“叫你受受!
你还要找打吗?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上帝的仆人!“
叶甫烈木光是摇一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动手穿靴子。
“好一个坏蛋!”库兹玛接着嚷道,越发激昂了。“自己买酒喝了,却推在别人身上,老狗!我要去告状!你诬赖我,这得叫你坐够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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