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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7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84天前 | 25616 次浏览 | 分享到:


库兹玛跟他并排走着,听他讲话。他没有喝酒,然而他走路却象是喝醉了酒,胳膊摇晃着,时而在大车旁边走,时而抢到大车前面去。……“嗯,你怎么样?你是拿工钱还是怎么的?”他问。


“我拿什么工钱!我出来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由村社派来的。……”“这样说,你是白出来一趟?”


“可谁会给我钱呢?我不是自己高兴才出来的,是村社派我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村社要替我收粮食,种黑麦,缴田赋。……所以也不能算是白跑!”


“那你自己靠什么生活呢?”


“讨饭。”


“你这匹骟马是村社的?”


“是村社的。……”


“那么,大叔。……你有烟吗?”


“我不抽烟,小伙子。”


“要是你的马死了,那你怎么办?你怎么赶路呢?”


“它怎么会死呢?死不了。……”


“那么要是有……强盗来打劫你呢?”


饶舌的库兹玛还问了许多:如果叶甫烈木死了,这钱和马怎么办呢?万一捐款箱装满了,那人家还把钱往哪儿放呢?


万一捐款箱的底掉下来,那怎么办呢?等等。叶甫烈木来不及答话,只有喘气的份儿,他惊奇地瞧着他的旅伴。


“你这个东西可是个大肚子汉!”库兹玛用拳头碰了碰那只捐款箱,唠叨说。“嘿,重得很!大概银卢布有不少吧,啊?


说不定这里头全是银卢布?喂,你一路上募了很多钱吗?“


“我没数过,我不知道。人家放进去的既有铜板,也有银卢布,一共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也有人往里放钞票吗?”


“那些上流人,地主和商人,才给钞票。”


“哦?捐款箱里也有钞票?”


“不,钞票怎么能放在捐款箱里?钞票是软的,容易扯坏。


……我把它揣在怀里了。“


“那你募到很多钞票吗?”


“募到二十六卢布。”


“二十六卢布的钞票!”库兹玛说,耸耸肩膀。“我们卡恰勃罗沃村修过一所教堂,随你去问谁,光是打图样就花了三 千,好家伙!你那点钱买钉子都不够哟。这年月,二十六卢布简直不值一提!……如今啊,老兄,花一个半卢布买一俄斤茶叶,还嫌喝不上口呢。……比方说,你瞧,我抽这种烟。


……这种烟我抽着还合适,因为我是庄稼汉,普通人,要是换了军官或者大学生……“库兹玛突然把两只手一拍,微笑着,继续说:”当初在拘留所里有个铁路上的日耳曼人跟我们关在一 起,他呀,大叔,抽十个戈比一支的雪茄烟!啊?十个戈比一支呀!照这样,大叔,一个月就得抽掉一百卢布!“


库兹玛给这种愉快的回忆弄得气也透不出来,咳了一声,他那对发呆的眼睛开始眫巴了。


“莫非你坐过拘留所?”叶甫烈木问。


“坐过,”库兹玛回答说,眼睛瞧着天空。“昨天才把我放出来。关了整整一个月。”


黄昏来临,太阳落下去,可是溽暑没有减退。叶甫烈木筋疲力尽,几乎没有听库兹玛在说什么。不过后来,他们终于碰见一个农民,他说离玛洛耶村只有一俄里路了。过了一 忽儿,大车驶出树林,前面出现一大块草地。仿佛有谁施了魔法似的,两个行人面前展开一幅活泼的画面,充满亮光和声音。大车照直闯进一群牛羊和腿上套着绳索的马当中去了。


这群牲口后面是绿油油的草地、黑麦、大麦以及白白的荞麦花,再远一点就可以看见玛洛耶村和一座黑乎乎的、仿佛压扁了的教堂。村子后面,远处,又是层层叠叠的树林,这时候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


“到玛洛耶村了!”库兹玛说。“这儿的庄稼汉生活得挺好,可都是些强盗。”


叶甫烈木脱掉帽子,敲响那口钟。本来站在村头一口井旁边的两个农民立刻离开那口井,走过来,吻一下神像。然后开始了照例的盘问:你到哪儿去?从哪儿来?


“好,亲人,给上帝的仆人一点水喝吧!”库兹玛唠叨说,拍一下这个人的肩膀,又拍一下那个人的肩膀。“快点!”


“我算是你的什么亲人?怎么会是亲人呢?”


“哈哈哈!你们的神甫跟我们的神甫是叔伯神甫!你的老婆揪着我爷爷的头发,从红村往外拉!”


大车穿过全村,库兹玛一路上不知疲倦地唠叨着,不论碰见什么人都要嘻嘻哈哈闹一阵。他摘掉这个人的帽子,用拳头顶一下那个人的肚子,揪一下另一个人的胡子。他见了女人就叫心肝、宝贝儿、小母亲,见了男人总是按他们各自的特点叫他们红毛鬼、栗色马、大鼻子、独眼龙等等。这些玩笑总是引起极其活泼而真诚的笑声。库兹玛很快交了许多朋友。到处可以听见招呼声:“喂,库兹玛轮轴!”“你好,吊死鬼!”“你是什么时候从监狱里出来的?”


“喂,你们给上帝的仆人一点钱吧!”库兹玛唠唠叨叨,挥动胳膊。“快点!麻利点!”


他神气活现,大声喊叫,倒好象他把那个上帝的仆人置于他的保护下,或者他成了上帝的仆人的向导似的。


叶甫烈木给人领到阿芙多契雅老奶奶的小木房里去过夜,朝圣者和过路人照例在她那儿歇脚。叶甫烈木不慌不忙地卸了马,牵着它到井边去饮水,在那儿跟农民们闲谈了半个钟头,然后走回来休息。库兹玛正在小木房里等他。


“啊,来了!”那个古怪的农民高兴地说。“你到饭铺里去喝茶吗?”


“喝茶,……那倒不错,”叶甫烈木说,搔搔头皮,“那倒不错,可是没有钱啊,小伙子。莫非你请客?”


“请客。……可是哪儿来的钱呢?”


库兹玛站了一忽儿,大失所望,沉思着坐下。叶甫烈木笨拙地转动身子,叹气,搔痒,把神像和捐款箱放在屋里的神像下面,脱掉衣服和鞋,坐了一忽儿,然后站起来,把捐款箱又搬到一条长凳上,再坐下,开始吃东西。他嚼得很慢,就跟奶牛咀嚼反刍的食物一样,大声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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