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们开玩笑地叫他“男爵”以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可是这二十年中间他一次也没对这个绰号提出过抗议。
硬叫他抄写台词而又不给他报酬,这也可以办到。样样事都可以办到!人家踩了他的脚,他反而陪笑脸,道歉,很难为情。您当众打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也敢凭人格向您担保,他不会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状的。您从他那件了不起的、他所热爱的衣服上扯下一小块衬里来,就象不久前jeune premier⑦做过的那样,他也只是眫巴眼睛,涨红脸而已。他忍气吞声的温顺力量就有那么大!谁都不尊敬他。他活着,大家都漫不经心地对待他,等到他死了,就立刻把他忘掉。他是个可怜人!
不过,话说回来,从前有过一个时期他倒几乎成了他崇拜的人们的同事和弟兄,他热爱那些人胜过热爱生命。(他不能不爱有的时候扮演哈姆雷特和弗朗茨·穆尔的人!)他自己也差点做了演员,要不是一件可笑的小事作梗,大概真就做成了。在他身上,才能是很多的,愿望也不少,而且起初甚至有人要提拔他,可是他缺少一点小东西:勇气。他老是认为,如果他胆敢登上舞台,那么他们,挤满上下五层阶梯式座位的看客们,就会哈哈大笑,开始嘘他。临到人家请他登台表演,他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再略微等一下吧,”他说。
他等来等去,到后来年纪老了,穷愁潦倒,于是经人说项,走进提词人小亭里去了。
他做提词人了,然而这也不坏。如今再也没有人因为他没有戏票而把他从剧院里赶出去:他是有职务的人了。他坐的位子比第一排还靠前,比大家都看得清楚,却不必为他的位子付一个小钱。这很好。他幸福了,满足了。
他出色地执行他的职务。演出前,他总要把剧本通读好几遍,免得出错。等到响起第一遍钟声,他就已经在小亭里坐好,翻开他的小册子。全剧院很难找到比他更热心尽职的人了。
可是后来人们仍然不得不把他从剧院里赶出去。
剧院里是不能容忍混乱的,可是男爵有时候却惹出大乱子来。他总爱闹事。
每逢舞台上演得特别精采,他就眼睛离开小本子,不再小声提词。他常常停住提词,叫起来:好哇!妙极了!而且观众还没鼓掌,他居然鼓起掌来。有一次他甚至嘘演员,几乎为此丢了差事。
总之,您看一看他坐在臭烘烘的小亭里低声提词的那种样子吧!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手划脚,提词声响得过火,呼呼地喘气。有的时候,甚至在场外过道上,在存衣处附近验票员打呵欠的地方,都可以听到他的提词声。他甚至敢于在小亭里开口骂人,指点演员该怎样表演。
“把右手举起来!”他常常小声说。“您的道白倒热烈,可是您的脸活象冰!您不配演这个角色!您还是个吃奶的娃娃,演不了这个角色!您应该看一看艾尔涅斯托·罗西是怎样演这个角色的!何必演得这么夸张?嗨,我的上帝啊!他那种小市民的派头把什么都糟蹋了!”
他只顾小声说这类话,却忘记应该按着小册子提词了。他们不该容忍这个怪人。要是早点把他赶走,观众也就不至于看到前些日子闹出的一场乱子了。
那场乱子是这样的。
当时正上演《哈姆雷特》。剧院里满座。在我们这个时代,莎士比亚的戏仍然象一百年前那样受欢迎。剧院里一演莎士比亚的戏,男爵总是心情极其激动。他喝很多酒,说很多话,不住用拳头揉鬓角。他那两个鬓角之间正展开一场剧烈的活动。他那老年人的头脑里激荡着疯狂的嫉妒、绝望、憎恨、渴望。……应该由他自己来扮演哈姆雷特才对,虽然哈姆雷特跟驼背,跟道具管理员忘记藏好的烈酒是格格不入的。应该由他来演,不应该让那些今天演听差,明天演拉皮条的,后天演哈姆雷特的无聊家伙来演!四十年来他一直在研究这个丹麦王子,一切正派的演员都渴望扮演他,他不仅仅把桂冠给了莎士比亚一个人。四十年来他研究,痛苦,被渴望煎熬着。……如今死亡已经不是隔着万水千山。死亡不久就会光临,把他从剧院里带走,从此再也回不来了。……但愿他一 生中哪怕只交一次好运,穿上王子的短装走过舞台,来到海洋旁边,在一片荒地当中,靠近巉岩。
无论谁到这样的地方,
瞧着下面千仞的峭壁,
听着远处的惊涛骇浪,
即使没有别的原因,
也会吓得魂飞天外。
如果渴望甚至能使人不是在几天之内,而是在几个小时之内熔化,那么秃顶的男爵的渴望一旦成为现实,就会有什么样的烈火来把他烧为灰烬!
在上述那天傍晚,他心里又嫉妒,又怨恨,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人都吞下肚去才好。哈姆雷特已经交给一个小孩子去扮演,他说话用微弱的男高音,特别是生着火红的头发。难道哈姆雷特会生着火红的头发?
男爵坐在小亭里就跟坐在灼热的煤块上一样。哈姆雷特还没出场,他倒比较沉稳,可是等到台上响起那个红头发的微弱的男高音,他就转来转去,坐立不安,长吁短叹。他的低语声,与其说象提词,还不如说象呻吟。他的手颤抖,胡乱翻动书页,时而把烛台拉近点,时而又推远点。……他盯紧哈姆雷特的脸,不再小声提词了。……他一心想把那个红脑袋上的头发统统拔光,一根也不剩。叫哈姆雷特生着红头发,还不如叫他索性秃头的好!他演得夸张,太夸张了,见他的鬼!
到第二幕,他根本不再提词,光是忿忿不平地冷笑,骂街,嘘演员。幸好演员们记住了台词,没有发觉他的沉默。
“这个哈姆雷特可真好!”他骂道。“没说的!哈哈!这些士官生先生自不量力!他们应该去追逐女缝工,不该跑到舞台上来演戏。要是哈姆雷特生着那么愚蠢的脸,莎士比亚就未必会写出这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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