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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普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布赖恩·博伊德 | 发布时间: 860天前 | 16007 次浏览 | 分享到:


波尔院长是个动作慢慢腾腾的老头儿,个儿挺高,戴一副黑眼镜,他两年前就视力不佳,现在差不多彻底瞎了。然而,他象太阳升落那样有规律性,每天都由他侄女兼秘书搀扶来到佛里兹楼;老先生就象一位古代尊贵的人物,瞎摸黑眼地来吃他这一顿瞧不见的午餐;大伙儿尽管对他这样走进来的凄惨样儿早已习以为常,但是每当他被领到他那把刻花的椅子前,两只手瞎摸桌子边缘的时候,饭厅里总是静 7 


7多了;就在他身后的墙上画着一幅他风度翩翩的肖像,叫人看了不由得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饭厅四壁那幅著名壁画,是一九三八年由朗氏创作的,包括许多历史性人物和温代尔教员,场面宏伟,艺术系的奥莱格?考玛洛夫在前十年加上了一组人物:波尔院长身穿双排扣紫红色礼服,脚登赤褐色皮鞋,正在炯炯有神地凝视着里查德?华格纳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孔夫子递给他的羊皮纸卷轴。


普宁要向他的同胞打听点事,便在他身旁坐下。这位考玛洛夫是个哥萨克人的儿子,矮个儿,小平头,长着两个象骷髅那样塌陷下去的鼻孔。他的老婆萨拉菲玛是个兴致勃勃的大个子,出生在莫斯科,戴着一条长长的银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西藏人的辟邪物,一直耷拉到她那又软又大的肚皮上,这对夫妇经常举办一些俄式晚会,备有俄式小吃,吉他音乐和一些或多或少掺假的民间歌曲;一些羞答答的研究生就会在这种场合中经他俩传授喝伏特加酒的礼节和别的一些陈腐的俄罗斯礼仪;举行过这类盛宴之后,一遇到古板的普宁,萨拉菲玛和奥莱格(她举眼观天,他用一只手挡住眼睛)就会带着敬畏的自我感恩的神情低声说:“gospodi skol’ko m? im dayom!


②(天呀,我们教给他们多少学问哟!)”——“他们”是指愚昧的美国人。冒充见多识广的考玛洛夫夫妇所介绍的那种既反动又亲苏的大杂烩,只①  里查德?华格纳(1813-1883),德国诗人和作曲家。


②  系俄语。


有另外一个俄国人才能理解;对他们两口子来说,一个理想的俄国应该包括红军啦、一个正式举行过登基典礼的君主啦、集体农庄啦、人智学①啦、俄罗斯正教啦,还有水电大坝。普宁和奥莱格?考玛洛夫经常处于一种被克制住的交战状态,两人可又不可避免地常见面;那些把考玛洛夫夫妇看作“显要人物”而背地里模仿普宁可笑的样儿的美国同事,还当画家和普宁是极要好的朋友咧。


要不经过很专门的测验,很难断定普宁和考玛洛夫两人的英语谁说得蹩脚,也许普宁更差一些,可是论年龄,论全面教育,再加上取得美国籍稍微早一点,普宁觉得自己够资格纠正考玛洛夫在话语里经常插入的英语句子;考玛洛夫对此非常恼火,甚至于超过了他对普宁那种antikvarn?y liberalizm②的痛恨程度。


“你听着,考玛洛夫(poslushayte,komarov③)”——这是一种对人很不礼貌的称呼方式④——普宁说。“我闹不清这儿还会有谁要看这本书;当然不会是我的哪一位学生;如果是你的话,我也闹不明白你干吗要用它呢。”


“我不需要,”考玛洛夫朝那卷书瞥了一眼,答道。“不感①  奥地利社会哲学家、神秘学家鲁道夫?施太内尔(1861-1925),1913 年创立一种独立秘教运动,取名为“人智学”(anthroposo- phy),即人类智慧论。他把人类看成这门“精神科学”所研究的一切知觉的中心,企图从人的性质中推断出世界的性质。


②  俄语:旧式自由主义。


③  系俄语。


④  按俄国人习惯,这是不够尊敬的表示,一般应以本名连父名相称。



7兴趣,”他又用英语找补了一句。


普宁不出声地翕动一两下嘴唇和下巴颏儿,想说点什么,却又止住了,继续吃他那盘色拉。


这一天是星期二,他吃完中饭可以立刻溜达到他常常爱去的那个地方,一直呆到吃晚饭的时候。温代尔图书馆跟其他任何一座大楼都没有长廊连接起来,可是却亲密而牢固地连着普宁那颗心。他从那尊学院首任院长阿尔弗斯? 弗里兹的大铜像旁边走过,老院长头戴运动帽,身穿灯笼裤,双手紧握那辆他永远打算正要骑上去的铜制自行车的车把,脚刚放稳位置,而那只脚也永远粘牢在左脚镫上了。


座垫上有积雪,最近有几位爱开玩笑的家伙把一个可笑的筐子缚在车把前面了,筐子里也有雪。普宁摇摇脑袋,怒斥一声“huligan?”


①,接着来到那条从铺着草皮的斜坡上下去,两旁是榆树的蜿蜒小道,不小心踩在一块扁石头上,差点儿摔个斤斗。他除了右胳膊夹着那本厚书之外,左手还拎着他的公事皮包,那个中欧式样的、又旧又黑的“portfel”


②;他攥紧皮把手,很有节拍地甩着它,大模大样地朝他的书籍、朝书库里他那间写字室、朝俄罗斯学术天堂走去。


①  俄语:流氓。


②  俄语:公事皮包。


一群鸽子列成一个椭圆形的圆圈,正在学院图书馆清澈而苍白的上空盘旋,一会儿高飞变得灰蒙蒙,一会儿拍翅飞行变得白花花,一会儿又变为灰蒙蒙。远方传来一辆火车呜呜的鸣笛声,哀愁得就象在大草原里行驶似的。一只小心眼的松鼠,从太阳照晒的一小块雪地上慌张地窜过去,一棵树的阴影暗蓝暗蓝地铺展在那边茶青色的草皮上,那个光秃秃的树本身直插云霄,从上面传出一阵活跃的、抓爬的响声;鸽子第三回,也是最后一回,打那里掠过。这当儿,那只松鼠已经消逝在树杈里,吱吱叫个不停,仿佛在骂那些想把它从树上抓下来的罪人。普宁在那条小道脏黑的雪上又滑了一下,一阵痉挛,猛孤丁举起一只胳膊,使身子恢复了平衡;他渗然一笑,弯腰去捡那本掉在地上的《文学金库》,书敞开了,露出插图页上的一张快照:列夫?托尔斯泰正在一块俄罗斯牧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面冲照相机镜头走来,身后有几匹鬃毛修长的马儿,也愣头磕脑地转向拍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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