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正在那块他诙谐地称之为灰板的、满布粉笔抹儿的黑板上写个日期。胳肢窝底下还感到那本《文学金库》的分量。他写的那个日期跟温代尔当年那一天毫不相干: 1829年12月26日 ① 儒略时是古罗马儒略?凯撒订定的历法。
② 格里历即今使用的阳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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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仔细地钻个又大又白的句号,接着在下面又添写了一行: 圣彼得堡,午后三点零三分 他的学生弗兰克?贝克曼,萝丝?巴尔桑多,弗兰克? 卡罗尔,厄温?德?赫兹,漂亮而聪明的玛丽安?霍恩,约翰?小米德,彼德?沃尔考夫和亚兰?布莱德勃瑞?瓦尔希,都规规矩矩地把这两行字抄在笔记本上。
普宁,脸上默默漾起喜色,在讲桌旁坐下来;他有个故事要讲。那本荒诞的俄语语法书里有这样一句话:“brozhu li ya vdol’ ulits shumn?h(不管我是否踯躅在闹市街头),”
其实是一首名诗①的开头一句。在这个俄语初级班里,虽然只要求普宁教教口语练习就成了(“mama,telefon!
brozhu li ya vdol’ ulits shumn?h. ot vladivostoka do vashingtona 5000 mil’.”
②),可他却不放过任何机会引导他的学生漫游文学和历史的领域。
普希金在一组八首四行一节的四音步诗里描绘了他平素那种可怕的习惯,那就是他不管在哪儿,不管干什么,总在想着死亡,仔细审查着每一个消逝的日子,力求从日期的密码当中找到一个“将来的周年纪念日”——某时某地会出现在他的墓碑上的某月某日。
“‘命运要把我带往何处,’这是未完成将来式,”激动的① 指普希金1829年所作的一首抒情诗《我踯躅在闹市街头……》。
② 俄语:妈妈,电话!不管我是否踯躅在闹市街头。从海参崴到华盛顿共五千英里。
普宁一边朗读,一边把头朝后仰,逐句大胆直译,“死于战场,死于旅途,还是死于汹涌波涛之中?邻近的幽谷——dolina①,相同的字,现在我们一般说‘溪谷’——‘是否会收纳我那冰冻的尸灰,’poussière②,‘冷灰,也许更确切。
‘尽管这对那毫无知觉的身体无关紧要……’”
普宁一直朗诵到末尾,接着用他手里还拿着的那根粉笔戏剧性地指着黑板,说明普希金多么细心,不仅注明写这首诗的日期,甚至连钟点也都记下来了。
“然而,”普宁得意扬扬地大声说,“他却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日子里丧了命!他死于——”这当儿,普宁使劲靠着的那个椅背发出一声不吉利的劈啪声,全班学生不禁扬起一阵充满青春活力的大笑声,消除了难怪的紧张气氛。
(某时,某地——彼得堡?布拉格?——一个小丑在弹钢琴,另一个小丑抽掉他坐的凳子,可他尽管没有凳子,却毫不改变他保持坐着的姿势,继续弹他的狂想曲,丝毫没受影响。在哪儿啊?柏林的布什马戏团吧!)
初级班下课后,高级班没多大工夫就接着上课,这段空档里普宁也就懒得离开教室。他的办公室在另一层楼上一条回音很大的通道尽头,旁边就是教职员的厕所,那本马马① 俄语:幽谷。
② 法语: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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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虎虎裹在他那条绿围脖里的《文学金库》现在正搁在那儿的卷宗柜子上呐。一九五○年以前(眼下是一九五三年——时间可过得真快哟!),他跟一位年轻讲师米勒先生合用德语系一间办公室,后来他有了一间门上标着“俄”字的专用办公室,这原本是一间堆破烂的屋子,现在完全给粉刷一新。整整一春天,他欢欢喜喜地把它普宁化。屋子里搬进来两把廉价椅子,一个软木作的公告栏,一听工友忘记拿走的地板蜡,和一张没法确定是啥木料作的、带座基的寒伧书桌。他还从行政处诓来一个配有讨人喜欢的锁的小钢柜。
米勒小伙子,在普宁的指挥下,把普宁的一个可拆卸的书架抱过来一部分。普宁又花三块钱从麦克克里斯特老太太那儿买来一条褪了色的土耳其小地毯,他在这位老太太的木板白房子里住过一个平平淡淡的冬天(1949-1950年)。他靠工友的帮助,还在书桌边上装了一个旋笔刀,一个非常叫人满意、非常富有哲学意味的工具,一转它就叽里呱啦地响,靠吃甜木头和亮光黄漆过活,最后跟咱们大家都必然会遇到的那样,陷入默默旋转的虚无缥缈之中而告终。他还有更远大的计划,购买一把扶手椅和一个高脚灯什么的。可是有一个夏季,他去华盛顿教课,回来之后一进办公室,却看见一条肥狗卧在他的地毯上,他的家具都给挪到一个比较暗的旮旯里去了,腾出地方好摆一张华丽的不锈钢书桌和一把搭配的转椅,那儿坐着一位正在一边写作、一边暗自微笑的新进口的奥地利学者——布多?冯?法特恩弗斯博士;从此以后,对普宁来说,“俄”字办公室就不那么带劲儿了。
中午,普宁照例洗洗手,洗洗脑袋瓜子。
他回到“俄”字办公室拿他的大衣、围脖、书和公事皮包。法特恩弗斯博士还在一边写作一边微笑呐;他带来的那包三明治已经给打开一半;他那条狗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普宁走下阴暗的楼梯,穿过人文楼里的雕塑博物馆,鸟类学系和人类学系也潜伏在里面呢,这座楼由一条颇具洛可可式样的透雕细工长廊连接另一座砖楼——弗里兹楼,餐厅和教职员俱乐部就在那里头:上个斜坡,直转弯,再溜达几步便可闻到一年到头都有的油煎土豆味儿,那糟透了的讲究营养标准的伙食正在等着您呐。夏天,长廊格架上攀满生机勃勃、微微颤动的花朵,现在凛冽的寒风从光秃秃的格架吹进来了;不知是谁把一个捡到的连指红手套放在结冰的饮水喷泉口上了,从那儿长廊分出一条叉路,直通院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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