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笔端                                                  

乔木老先生是一位当今文坛小有名气的作家。虽然年仅四十，但喜欢人们在称呼他先生的时候前面最好加一个老字，老先生！这一声称呼在他听来最为舒服，这一声称呼说明他什么都是老字辈，比如：文化的深度，资格的高度，人们对他尊敬的程度.......

还有就是老先生追求的是纯文学，用他自己谦虚的话说，他做的文章虽然不算纯文学，但也是百分之九十五的纯。这也实实在在地使他自豪和骄傲了一阵子。

他一向瞧不起那些视金钱如命的凡夫俗子，因此更瞧不起那些老板经理之类。至于官场中的明争暗斗他更是厌恶。最近，在他那崇高的情绪中却加了点愤然不平，这不平是从上个月三号开始的。

他腋下挟着一本厚书，脸上挂着高深的学问从邻居家大门口走过的时候，就听到从背后传来大字不识的李二狗的话来：“都啥年月啦，还自持清高呢？连我李二狗都住上了小洋楼，嘿嘿......”

这话在他心里本来象青天的浮云，风一吹即散。当他回到家里，一象听话贤惠的老婆也仿佛和李二狗之类沆瀣一气：

“你瞧瞧人家李二狗，两趟生意跑下来就是十几万，你再看看东院的张家，天天吃鸡宰羊的。”妻子边拣刚买回来的廉价芹菜边唠叨，“再看看咱这过得叫啥日子？尽搞那些不值钱的擦屁股纸。”

这时候他正在给一家刊物写一篇编首语。本来千言万语都涌于笔端，被妻子一阵唠叨变得七零八落，东躲西藏地拼凑不起来了。他烦燥地说：“晓，你别和他们一样污蔑文学艺术，什么探屁股纸呀？”

妻子忿忿地把菜扔在盆里：“我在公共厕所里就常见到带着粪便的书报纸上有你的名字。”

乔老先生沉默了，他知道妻子说得全然不假，他自己也在不同的厕所里见到过不止一次。但他只是碍着自己的面子和名誉不便说出口。

女儿也不止一次地反抗：“爸，你还写得什么劲呀，象你这文章谁愿意看呀？要写就写带色的，武打的，实在不行干脆改行算啦，现在傻子才搞文学呢，你看我们同学侯利，什么小霸王学习机，牛仔衣呀，要啥有啥，你再看看我穿一条裤叉你都叫我省着点儿穿。”

这些话搁在前几年他会觉得简直俗不可耐，可是在今天，他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他第一次想到要改行。他试着设想改行的路子，可是那条路在他的思路里都行不通：“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终于这么叹息了。

乔木老先生既然没有心情做文章，也用不着熬夜，所以早晨起得特别早。在公园里做了一套早操，又在街上遛了一圈回来。觉得今天精神特别清爽，抬头看看天特别蓝，太阳也格外耀眼，第六感觉告诉他，今天是个好日子。他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句：“刘大哥讲话，礼——太.....”

就在他偏字还没有出口的时候，一辆棕色吉普车停在他家门前。只见李二狗领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走进院来。

乔老先生先是一愣，接着是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们。

李二狗马上笑容满面地掏出红塔山烟来递上一支：“乔老先生，这位是纺织厂的王经理，想找您帮个忙，嘿嘿，帮个忙。”

王经理操着僵硬的普通话：“老先生，是的，是的。”

“呵，请屋里坐，屋里坐。”乔先生略带客气地把二人让到里屋，这事要是发生在一年前，他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拒之门外，可今天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王经理坐在老先生那间只能放两个单人沙发和一张写字台的会客室的沙发上，彬彬有礼地说：“老先生，久闻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你的佳作我拜读过不少，真是文彩不凡，妙笔生花。”

听到此番赞誉，老先生的脸上重又挂出纯文学的招牌。他曾几何时憎恨自己为什么要从文，以至于把自己搞到现在这个寒酸地步。王经理这番恭维使他忘掉了往日的烦恼，文学的高尚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哎呀，惭愧，惭愧，老朽的作品也不过平平而已。让王经理见笑了。”他谦虚道。

王经理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沓四人头的钞票放在乔老先生面前：“老先生，这是学生的一点敬意，望老先生笑纳。”

乔老先生瞅着这一沓少说也有一万元的票子：“你，这是，这是......？”

王经理不失时机地说：“学生有个小小的请求，请老先生把钱收下。”

乔老先生虽然一度视金钱如粪土，可现在却不觉得那么碍眼了。可他还是把钱推了回去：“老朽无功不受禄。”

一直坐在那里不吱声的李二狗急道：“乔老先生，是这么回事，王经理呢，是个企业家，最近呢，他们公司里要推选总经理，王经理呢，想借您的笔端宣传一下王经理在厂里个人的丰功伟绩，您......”

“吹须拍马的事不是我这种人所为。”老先生斩钉截铁地打断李二狗的话。

王经理把钱重新放到老先生面前：“乔老先生，这绝对不是无中生有，希望您老人家能.......这些您先花着，等见了报我一定有重谢。”

乔老先生看了看这些凭自己爬格子，永远无法达到这个数的四人头大钞，眼里还是升腾出些喜悦。他认真地说：“我们搞文学的人，从来也不做有辱文风的事，希望你能把你们厂里和你个人的真实情况向我介绍一下。”

王经理的脸上早已笑成了菊花，他急忙从包里掏出一沓早已拟好的稿件放到乔老先生的面前：“这些都是真实情况，供老先生参考。”

星期六，《周末晚报》上刊登了这样一篇文章：

菊花纺织厂，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产量连年翻番，效益倍增。

王经理是一位名符其实的企业家，他不偎艰苦，不贪图享乐，带领全厂职工，以厂为家，创下了辉煌的功绩.......

                                               作者：青山

星期六的报纸刊发没过几天，乔老先生又收到一笔比上次还丰厚的礼品。

他坐在自己的一小片写字桌前，看着自己从来也没拥有过的一沓沓人民币，为自己曾经打算改行感到惭愧，其实丰厚的钞票并没有忘记苦心经营的笔端，从前只是自己不会掌握而已。有了这笔钱，他就想到了如何分配的问题；

给妻子买两个纯金戒指，一条金项链，也不过五六千元。再给女儿买一身牛仔衣，三五百块钱实在不足挂齿，还有就是——他不由的脸上发热。

据说某作家写作前总要和女人睡觉，只有干完那事写起来才得心应手。自己是否也在女人身上寻找点灵感呢？一想到要找个情人，本单位小马的影子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小马外号赛西施，虽然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在外人眼里仍然十八的姑娘一朵花：要找就找小马这样的，先给她买条金项链，女人的虚荣心最容易满足，尤其漂亮女人，他心里这样想。他想象着一但小马答应他的求爱，他马上会情不自禁地先从她的额头吻起，一直吻遍她的全身。

“乔木，出来帮帮忙，乔木！”厨房传出妻子略带生气的声音。

“嗨，说你哩，听见没有？”

不加“先生”也就罢了，乔木也被省略掉了，他有点不高兴。因为有了刚才的想法，心里略有点欠意，忙说：“晓，就来。”

一早起来，洗刷完毕，老先生就急匆匆要去单位。刚迈出门框还没出门洞，一辆黑色“桑塔纳”吱溜一下横在门前。

车门一开，首先映入乔老先生眼帘的是一个鼓出的大肚子，接着两条短粗的胖腿，支着一个肉球滚了出来。

“老先生，久仰，久仰。”他上前就冲着乔老先生打恭。

“你是？”乔老先生疑惑地盯住富态实足的来人问。

“我是第二纺织厂的经理。”说着他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先生手里。

老先生一听纺织厂经理三个字特别亲切。对经理也是如同见到如隔三秋的朋友，既意外又激动。但也不失文人风度，他把客人让进书房。

经理到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老先生，我这个人说话不会绕湾子，是这么回事，听人讲您老先生，博学多才，而且见义勇为，疾恶如仇，所以想借您的手笔，为我们公司写一篇揭发性的文章。”

“写这样的文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得绝对真人真事。”老先生严然一付对文学深负责任的态度。

“这绝对是真人真事，厂里的职工都无法忍受了。”说着经理从皮夹里拿出两沓四人头的钞票放在老先生面前：“这是给您的润笔，我知道您们这些搞文艺的视金钱如粪土，不过这也是我们这些不懂文艺的人对文艺的尊敬。”

经理的一席话在老先生耳边像吹进了春风，暖融融，甜滋滋。两沓钞票象春雨一样滋润着老先生的笔端。

星期六的周末，菊花纺织厂的王经理手里捧着一杯龙井茶，美滋滋地拿起一张《周末晚报》。他以前对报纸从不感兴趣。自从《周末晚报》刊登了他的先进事绩之后，王经理和报纸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二版的头条新闻吸引住了王经理，以至于看到最后他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题名为《群众之愤》：第一纺织厂王井龙，拿着党和群众给予的权力，损公肥私，吃喝公款.......

群众对之义愤填鹰。

                                                    作者：绿水

王经理把茶杯摔了之后，忿忿地说：“他妈的，偏偏在这时候给老子来这一手。”

乔老先生在这一周内变化之大可算是翻天覆地，家里新添了平面直摇大彩电，重新受到妻子和女儿的尊敬。他坐在沙发上正在闭眼想今天在单位里小马对他笑里的成份。

“爸爸，哎呀，您说这如今的人呀，简直是不可思议，上个星期还把你捧得上蓝天，这个星期就把你扔下万丈深渊，真是风云难测啊。”

他正在想心事，被女儿打断，极厌烦地看了女儿一眼。

“爸，你看看这报纸，上个星期说菊花厂的王经理如何如何地做人民公仆，今天就批的一文不值。”她用指头点着报纸让父亲看。

老先生连眼皮都没瞭一下地说：“你看清楚了吧？这是两码事，菊花纺织厂，第一纺织厂。”

“哎呀，爸爸，你还当作家呢，菊花纺织厂是原先的厂名，两个月前成立公司后，公司为了好管理改成第一厂，第二厂。”

老先生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的嘴，呆傻了好一阵。老先生一夜不曾合眼，一闭上眼，王经理那怨恨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使人害怕。圆乎乎的肥肉球闪着狡诈的目光......

突然一日，他收到一位在报社当编辑的老同学的来信：

老乔你好：

笔端曲直总想宜，青山绿水养乔木。怎么样，这几次的润笔不少吧？不是和你同学三年，又是同行，真还想不到是你老兄的佳作，对老同学不保密吧。以后这样的稿件，我这里有稿必发。

我们报社最近想搞一次文艺笔会，就是资金不够，我想你不会袖手旁观吧？

                                                老同学：钱向

乔老先生看着这份信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嘴角挂出一丝冷冷的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