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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城市浮萍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刘山人 | 发布时间: 1085天前 | 9085 次浏览 | 分享到:

城市浮萍

 

/山人

 

 贵生用袖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他的形象和刚出井的窑黑子没什么两样了。 他说再磊一块。同伴王三说:哪得能磊住哩。你一下子就想把这五吨炭全搬完吗?

街上放学的孩子们一群一伙地往家走,贵生脚下的频率比平时超出十倍。他恨不得一背就把这些炭背完。孩子们在家一定等不急了,别又吃冷馒头当饭。心里越着急越生出笨相,怀里抱着一摞炭一直腰掉到了脚上,痛得他直嗤牙。王三说:你倒是慢点呀,慌啥哩?王三的日子比贵生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他的老婆在环卫队做清洁工,早晨不到五点就起床,每天九点多就收工了,不耽误孩子们吃饭。不像贵生老婆云云偏偏找了份餐厅的工作,每天的工作率正好在饭点上。两个人紧赶慢赶还是吴了做饭的时间,给人家把大门外的炭灰清扫干净正好一点钟。

贵生顾不得在水龙头上冲洗一下幽黑的脸膛,急忽忽赶回家。两个孩子已经吃过饭了。煮挂面的汤还在电锅里放着,两只空碗黏乎乎地放在炕上,儿子在玩手机,女儿可怜巴巴的趴在旁边看着。上个月才给儿子买了一部手机,女儿也想要,贵生说等你考上了高中肯定买。贵生边脱脏衣服边斜一眼儿子没好气地说:都高二了,也不知道着急,把我惹急了当心给你扔了。儿子把身子一斜,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高几哇咋呀?你还想指望我给你光宗耀祖呢?贵生真想一把夺过来把手机扔到大街上去,但他还是忍往了,把洗脸盆扔的山响。

既然两个孩子吃过饭了,他也没必要再那么急了。洗漱过后慢悠悠地坐下来抽了一只烟,往电锅里又添了半瓢水,给自己也煮了一碗挂面,从碗厨里拿出半碗咸菜两个冷馒头,又从塑料桶里倒出半杯散白酒。贵生早晨吃的稀饭馒头,肚子里早空了,现在吃白水煮挂面也香得要命,吃一口馒头就一块咸菜喝一口烧酒,再吸溜一口挂面,神仙的光景。

贵生酒足饭饱,对已经十八岁人高马大的儿子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对他的仇视,身子一歪犯起迷糊来。睡着了?房东老太太走进来对着两个孩子说。

美莲说:李奶奶您有事?我给您叫他。说着美莲用手推贵生,贵生迷缝开眼睛看了一眼,立马坐起来。李老太站到贵生对面,眼睛盯着他声音不冷不热地说:这都快两个月了。贵生脸上有些尴尬,嘿嘿地笑着说:大妈,您先坐,过几天云云就开工资了,到时候两个月一起打,两个月三百块,我知道的。李老太眉头一皱说:按理说你们俩口子挣钱,还能穷成这样?贵生说:这不是上个月给磊磊买了个手机吗,您老放心,我们不是那种赖账不给的人。李老太说:你也是知道的,我就指望这几个房租过日子的。贵生说:知道,等开了工资一定先给您。

目送着李老太走出门,贵生没有了再睡觉的心情,心里想着早点出去说不定正好能碰上一个活呢。他抬头看看表,时针指向两点钟,他对着两个孩子说:你们也该上学走了。美莲急忙跳下地,从暧瓶里倒出些热水转身去取香皂,磊磊手急眼快跳下地趴到脸盆上就洗起来。气的美莲骂不要脸。磊磊洗完脸就要出门,美莲一把拽住不放,气愤地说:把你的脏水倒掉。磊磊嘻皮笑脸地要出门,兄妹两在门口扭做一团。贵生气恼着说:洗个脸也要打架,谁家的孩子象你们?美莲见爸爸生气了,只好不情愿地放开手,磊磊乘机逃出门,美莲又骂了一句不要脸。贵生的心情烦透了,他不再管女儿还在生气,提拎着那身工作服走出家门。

太阳像火盆一样扣到身上,没遮没拦地烧烤着,贵生的身上开始有虫子一样的东西蠕动,他把手伸到胳肢窝里抹了两把,摔摔手还是燥得难受,他停下来把二股筋背心脱掉,光着上身摔开膀子大步开走,仿佛这样能扇起些凉风来。走到东滩的“人才市场”贵生找了一块荫凉地坐下。市场里只有三四个人东倒西歪地躺着,这几个人或许中午跟本就没有回家。这个“人才市场”不是政府命名的人才市场,它是向贵生这样苦力劳动者自然形成的苦力市场,专干一些搬抬脏乱的苦力活,人们习惯把他们叫“篓篓队”。

贵生把背心铺开,工作服当做枕头躺下来等招活的人。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躺的踏实,这样既能歇着又不会误了挣钱的机会。贵生躺的有些迷糊,立马坐起来,他不敢睡着,自己要是睡死了,有了活不就让别人抢去了吗?贵生把目光放到市场以外的大路上,他希望有个人走过来,这个人第一时间能看到他,他也好第一时间赶到这个人面前把活揽下来。他望得眼睛发酸,望到上午的同伴王三。王三走过来神密兮兮地趴到他的耳朵上说:鑫源超市刚拉回一车啤酒。贵生立马蹦起来,看看那几个还在睡觉的同伴,点点头悄悄地跟着王三往东走去。

 

云云晚上九点半下班,差不多和上晚自习的孩子们同时到家。老婆孩子家里吵成一锅粥,其实那也是一种幸福,一个人的傍晚有点冷清,电视频道被他按烂了也没找到一个合心事的电视剧。他心里装着点事情,原先最爱看的战争片也开始索然无味了。今天运气好挣了一百五,不知云云身上有没有钱了,要是能凑够把房钱交了,免得天天看房东的脸色。贵生原本是个要强的人,自从进了城自已都觉得把脸皮丢尽了。和城里人说话总觉得低人一等,破衣烂衫地挤进人群自觉地要和人家保持矩离,以免擦脏人家的衣服。进了院子见谁都得笑脸相迎,见了房东一家更像见了亲人一般亲热,不光表面的功夫要到位,眼力也得活泛,见着院子脏了垃圾桶满了都要抢着清理掉。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应该心安了吧?可总有一种空落落的不踏实,感觉像住在亲戚家里一般。晚上挂面吃得咸了,贵生跳下地喝了一气凉水,又开始抽起烟来。

云云从窗子上就瞭见不到二十五平米的小屋子一片烟雾,她心里来气,冲进屋子就是一顿数落:求钱挣不了一个,就知道个抽抽抽,你受得了别人受不了,你没听人家说抽二手烟的人要比直接抽烟的人少活多少年吗?说着撩起门帘往出走烟气。贵生不以为然地白了云云一眼:穷讲究,人家城里人讲究讲究还说得过去,你个乡下人有那么矫情吗?云云把他手上的烟头夺过来狠狠地甩到门外说:乡下人咋啦?比城里人少长一根手指头吗?她说完不再理贵生,开始换衣服洗脸。贵生更看不惯云云现在的妆扮,住着个乱狗窝,整天修眉画目的不知想干啥?两个人都没了要说话的耐心,贵生起身铺炕,把被褥甩得呼呼生风。

云云把脸上的妆清洗掉又对着镜子擦晚霜,贵生把一肚子要说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闷着头装睡。磊磊和美莲进门都嚷嚷着饿,翻箱倒柜地找吃的,从笼屉里找到两个冷馒头,每人倒了一碗白开水就着吃。美莲怪怨说:爸爸,你说话不算话,说好给买饼干的。听到女儿散娇,贵生的气顺了,他翻转身把头搭到枕头上笑着说:爸爸忘了,明天一定买。学校晚上六点种开饭,到现在有四个小时,那有不饿的道理。所以家里再紧孩子们晚上的干粮是不能少的。

屋子里闷热的难受,躺在炕上不盖被子都是满身的汗。一头睡着儿子一头睡着女儿,再热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晾着,夫妻两个都用被子的一角把肚子以下小腿以上遮住。贵生在黑暗中把手搭到老婆的肚子上,云云悄悄地甩下去,贵生又搭上去,云云低低地对着他的耳朵说:干啥?贵生慢慢回过头看看好像睡熟了的儿子,在心里说:我还能干啥?他转回头来对云云说:房东老太中午过来了。云云愤愤地说:这个死老太,能刁了她的?贵生说:我今天运气不错,挣了一百五,你身上还有多少?凑够扔给她算了。云云叹口气说:我有没有钱你不知道?现在要是死了连个口含钱都掏不出来。贵生嗨了一声把身翻过去,云云对着他的背说:再过六七天我就开工资了,再着急也不差这六七天吧?

两个人背对着背谁也睡不着。算起来进城打拼也有六七年了,这日子咋就越过越紧巴了呢?都说硬做城墙一颗草,不做乡下一个人。贵生现在倒回念起在乡下的那些日子来了。在农村虽然活重了点,可心里充实,忙过一个夏天,到了冬天家里有余粮,兜里有零钱,一个冬天除了喂喂牲口基本闲着,夏天望着绿油油的庄稼满眼的稀望,冬天围着火炉找不到一点愁肠,日子有缓有急,心情有松有驰,回到家里坐到那儿都踏实,出门见着谁都不理亏。按理说现在也是吃个人穿自己,即使住着别人的房子可月月都是要付房钱的,心里就是不踏实,吃着这一顿饭总要想着下一顿的着落,总觉得有断粮的危险,确实有点杞人忧天,现在的社会有饿死的人吗?走到大街上也要有一种唯唯诺诺的心态,好像踩的是别人的天,呼吸的是别人家的空气,用得着这样吗?天是大众的天。地是共有的财产,你有啥不得理的呢?道理人人懂,可这种感觉就是摆脱不了,自从来到这座城市这种漂浮的、空虚的感觉一直添充着他们的内心,控制着他们的情绪。

前半夜胡思乱想,好不容易睡踏实了,又到了起床的时间。磊磊和美莲七点上早自习,六点半就得从家里起身。为了省几个钱,云云五点半就起来做早餐。等孩子们走了她再回被窝里睡个回笼觉。他们的夫妻生活大多数也是在这个时间段里过,不过他们也是有节制性地偶尔来那么一次,贵生干的是体力活,早晨要是干了这事,一个上午都两条腿发软,干起活来身上直冒虚汗。云云钻进贵生的被窝里捏着鼻子说:真臭,你也不知道洗洗?贵生用一只胳膊搂住说:前天刚洗过,天天洗多麻烦。云云说:不行,你赶快下地洗去,不用看那那都是煤灰。贵生松开说:算了,明天吧,明天我睡时就洗洗。云云有些不舍地说:有多长时间了?有一个多月了吧?贵生说:明天,明天一定。

 

贵生七点种就起来,给自己煮了一大碗挂面,吃完走出家门。

早晨的太阳不那么霸道了,空气里有丝丝的凉气渗入体内,人的精神也随之清爽了许多。贵生急走如飞,好像有多少挣钱的买卖在那里等着他,又好像自己迟到一步别人就能比他多挣好几倍的钱。远远地瞭见市场里早有人在走动,无论你起多早,总有人比你还早,贵生走过去冲着李五旦取笑说:是不是一夜没睡?挣钱连命都不要啦?李五旦冷笑一声说:你还说我呢?你咋不在家睡觉,这么早跑出来干啥?老烟鬼瞅着贵生直笑。贵生知道他又憋着啥坏呢,也不拿好眼看他。老烟鬼一脸坏笑说:别就想着挣钱,家里的营生也得勤快点,你不干别人就替你干了,到时候别说老哥没提醒你。李五旦笑的前仰后合,老烟鬼给他出了气。贵生也不示弱对着老烟鬼说:怪不得你天天起这么早,家里的活承包出去了?老烟鬼头一摇嘴一撇说:我倒想往出承包呢,就我们家那货?半夜能把鬼吓死。你要是想去我给你腾地。听到他们逗嘴,众人一起围过来起哄说:贵生去吧,老嫂子肯定稀罕你。老烟鬼老婆五十刚出头,面相有六十岁,身上的衣服从新到旧不湿一水,洗脸看日子,是出了名的懒。老烟鬼瘦得像个猴,整天提着个大烟袋,因此得名。别看老烟鬼嘴上吊儿郎当,跟猴一样精灵,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蹦出去和人答上话了:老兄,有活儿?众人这才注意到迎面走过来一位四十多岁的胖子。

胖子说:砌一段墙,要两个小工,一天一百。五六个人一全围上来说:我去。我去。老烟鬼暗暗冲贵生点一下头,李五旦抢先一步说:我和老烟鬼做伴去。大家只好垂头丧气地看着老烟鬼和李五旦跟随着胖子走出视线。都不敢再胡侃了,眼睛瞅着可能走过来雇主的地方。

好运气好像叫老烟鬼和李五旦一块带走了,直至九点半了再没见着一个雇主,贵生后悔和老烟鬼胡侃,在心里暗恨自己比李五旦慢了一拍。快十点钟的时候一辆加长130驶进人们的视线,一看就是个大活,十几号人的眼睛同时亮起来。贵生拉一下王三的手一起往前涌。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十几个人一起围上来。有人抢着问:用人?要几个?

中年男人向人群里看了一眼说:搬家,总共两趟,两个人呢,每人三十,一个人呢就五十。有人回头看看车问:往哪儿搬?中年男人说:从钟楼街往聚福园搬。一些人就往后退,有嘴快的说:有六七里路吧?搬两趟至少得三四个小时,五六十快太少了点吧?中年男人说:就搬些手提家具行李衣物不费劲的。有人说:不费劲费工呀?说着全都往后退。中年男人一脸不屑地说:去不去,不去我到别处找人去。说着就要上车。贵生看王三,王三摇头。贵生顾不了许多了,少还能挣个少钱呢,蹲在这里恐怕一个上午连个少钱也挣不下了,他忙说:去,我去。众人用鄙夷的目光瞅贵生,本来这桩买卖有加价的可能。贵生管不了这么多,要是加起价来还能轮到他贵生吗?贵生手脚麻利地爬上车箱,他顾意不去看别人的眼神。

从钟楼街的平房往聚福园的楼房搬东西,雇主嫌贵生的衣服脏,给了一块褥单让贵生披在身上。贵生抗着东西往五楼上送,正直午时,天气热得站在那里都冒汗,衣服全都粘到肉皮上,一阵阵酸臭的味道从贵生的身上串出来,主家的女人捂住鼻子往远处站。贵生暗暗有些羞涩,他站到一边解开褥单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光着上身披上褥单搬,尽管这样汗水还是像雨水般往下淌,女人站得远远地说:你用褥单擦擦汗,别弄到我家东西上,有细菌。贵生开始后悔自己眼皮太簿,满满两大车东西,一百块钱也不多,自己五十块钱就干了,这不是傻逼到家了吗?贵生的脚步开始慢下来,他一屁股坐到一堆被褥上,女人不由地睁大眼睛啊了一声,男人大度地说:再换一个不就完了?男人用手扇着凉说:你能不能快点,我们都快饿死了。贵生只好站起来,再后悔也晚了,答应人家的事,再说后悔话就有点显得不地道了。

终于把最后一趟搬上楼,贵生把身上的褥单解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准备下楼,女人指着褥单说:这个你拿去吧,我们不要了,过年新买的,还可以用的。贵生看一眼女人扭头往楼下走,男人一把抓起褥单塞到贵生的怀里说:我省的扔呢,你们这样的人能用。女人说:你等等。她三下两下把贵生坐过的被套脱下来说:这个也给你。贵生心里对这两个人烦感透了,他需要这种人的施舍吗?怀里的单子散发着肥皂的香气,贵生低下头看着布单上鲜艳亮丽的花色,又有点舍不得这些东西。

贵生别别扭扭地抱着这些东西走下楼,抬起头看看楼上,拣起地上的衣服,连同怀里的单子一起卷起来抗到肩上。

 

油烟的香气不住地往鼻孔里钻,贵生吸着满街的饭香想象着油炸糕、调凉菜,舌头下不由地生出馋液来,使劲咽了两口,对着一家面馆站下来。

面馆里吹着空调,站到门口就感觉到飕飕的凉气渗出来,贵生站在门口既不进也不退定了好一阵。老板问:吃面?贵生往里瞅了瞅说:噢,找人。他赶快退下台阶,摸摸兜里的五十元钱,心想:一碗刀削面七快,一束挂面五块,能吃好几顿,又不是疯啦花这冤枉钱?走到一所小学门口,有好多家长在等着接孩子,贵生加快脚步,想着昨天误了做饭,今天可不能再误了。

迎面走来一位推车卖馒头的,贵生买了两块钱的馒头,举起来看看又买了两块钱的,馒头是家里不可缺少的食物,不光中午吃,早起晚回充饥的全凭它呢。没挪窝贵生先抓出一个馒头咬了两口,馒头的香气惹得满口生津。吃了一个不顶饿,贵生边走边又吃了一个,他回过头来向着卖馒头人远去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自言自语:都黑心了,做个馒头都学会少斤缺两了。贵生正盘算着进门先削几个山药,炒丝呢,还是炒片呢?突然手机响了,他正好走到大门口,把肩上的衣物垫到屁股底下接电话。

喂!贵生声音有些激动,他以为活来了。

你是宋磊的家长吧?赶快来学校一趟,宋磊和人家打架,把人家劈伤了。手机差点从贵生的手里滑落,他的心和手同时擅抖起来。他怔了片刻撒腿就往学校跑。

贵生赶到学校,校院里一片祥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老师和学生穿索在校院里,看不出有半点惊慌或者什么异样来。贵生开始恍惚起来,怀疑起刚才的电话是不是真实的,或者老师有点小题大做。他疑疑惑惑地走上二楼,推开老师的办公室,这才感觉到气氛有些严肃起来。他马上赔出笑脸,唯唯诺诺地走到儿子班主任的面前。班主任拍着桌子说:这还是学生吗?整个就是一个社会问题青年嘛!抽烟喝酒打群架,这个问题我早就向你们家长反应过了,你们做家长的是怎么管教的?你看看惹出事了吧?贵生急切地问:老师到底咋回事?宋磊呢?宋磊被派出所带走了,你家宋磊倒不是问题,关键是人家现在住院了,你们要是不想把问题闹大,赶紧去医院看看人家伤者,……

听了老师半天的绕口令,贵生才听出个大该。宋磊把外校的学生招到本校来和同学打群架,把人家用刀砍伤了。贵生又气又恨又怕,气儿子不争气,自己累死累活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儿子能有个好前程吗?这不争气的东西。想到儿子被抓到派出所,会不会被判刑呢?他慌慌张张地走出学校,急忙给云云打电话。

夫妻俩个急慌慌赶到派出所想当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问青红皂白就去给人家付医药费,当了冤大头怎办?顺便探探虚实,儿子到底会不会被判刑?派出所不让见人,派出所民警说的情况和老师说的大致相同。两个人这才赶往人民医院。

经过打听贵生和云云往三楼住院部走,腿脚不由得索索直打颤,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演练着见到人家家长要说的道歉话。贵生眼前甚至还出现了对方家长如何应对他时的嘴脸,起初一定是难看了些,通过他们的诚意,最终会露出真诚的笑脸。一间一间的病房看过来,最终在一间病房前站下来,里面三个病床,靠窗的一床病人头上缠着白纱布,一条胳膊上打着吊带,床前围着三四个成年人,这肯定是了。云云探头瞅瞅退到贵生身后,贵生是男人没有理由不往前冲,他硬着头皮推开们,脸上堆出谄笑走到床前:我们是宋磊的家长,你看……

你是宋磊的家长是吧?说着冲上一位中年男人,一把抓住贵生的衣领:长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我郭老三的侄子?不认识是吧?我让你们认识认识。说完没等贵生反应过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鲜红的血液立即顺着贵生的鼻腔淌出来,云云先是一怔立即丢掉手上提着的牛奶和罐头去护贵生。中年男人这一举动把一屋子人惊在那里,另一个年长一点的男人上前拉住那男人说:老三,干啥吗?云云带着哭腔说:有话不能好好说,你干嘛打人呀?男人甩甩手仿佛被贵生的鼻梁撞痛了,他点着手指说:你们去打听打听,在这座城市里敢和我郭老三叫板的人有几个?贵生不知道郭老三是何许人,但看着那颗剃的光亮亮的头就让人有些胆怯,他捂着酸痛的鼻子不住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病床上的孩子对着贵生和云云冷笑一声说:宋磊他算老几呀?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的人?今天他打伤我一条胳膊,我非打折他一条腿不可。云云忙颤着声说:那可不敢,宋磊他已经得到惩罚了,被派出所抓了,你的伤我们给看。别把事情再闹大了。那孩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抓派出所了?你们以为我不明白,那是老师怕我三叔去把你儿子杀了呢。说完那孩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路上想好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看着这一家人嚣张的势头,贵生心里明白,遇上大麻烦了。尤其是打人的那男人,一脸横肉,一颗光头冒着油亮,脖子上黄灿灿的项链有手指粗,手上的老板戒镶着鹅蛋大的绿宝石,这些装扮是真货假货贵生他们分变不清楚,就凭这份派头和气焰贵生就判断出一准不是什么好鸟。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发过言的女人开了腔:你们拿来多少钱?云云忙做出笑脸说:那个,来的匆忙。女人一下子冷着脸说:没带钱说啥呢?人你们也看到了,押金五千,住在这儿不得吃不得喝?啥都要钱?不想把事情闹大赶快取钱去吧。说完女人把眼睛一翻,不再看贵生夫妇。

两个人从病房退出来,云云骂儿子:不长眼睛,咋敢惹这样的人家。贵生回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看着吧,照这样贯着,这孩子一准被这家人给毁了。云云发恨说:你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敢打架动刀子。贵生说:再不能这样贯着了,得想个办法治治,抓起来也好,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两个人谁也不觉得饿。贵生说到哪儿弄钱去呢?五千不是个小数目。两个人抱着头想借钱的地,贵生说要不去你妹妹家再借点?云云立马否定了说:上次借得三千还没还呢,这次再去,肯定没戏。她上次去妹妹家,妹夫为了这点钱还含沙射影地数落了一通,当时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年一定要把这钱给还上,哪有脸再去。她突然对贵生说:要不去你妹妹家借去,咱们还没向她们张过口呢,他们去年光大豆就卖了一万呢,这还不算山药啥的。当初妹妹嫁妹夫的时候贵生死活拦着不让嫁,他嫌妹夫这人油嘴滑舌不靠谱。结果人家小两口过得恩恩爱爱,他却和这个妹夫结下了梁子,见着面总是圪圪塔塔的,他尽量躲着不去妹妹家。这次看来是要做一回没脸皮的人了。

外甥都会叫舅舅了,贵生连这次总共来过两回,猛然这一走进来,妹妹两口子都有些吃惊。贵荣惊讶地问:哥?你怎来了?贵生被妹妹问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这还算个做哥哥的吗,平时不问妹妹的好坏,自己有事了才来走动。贵生说:噢,过来看看你们,他把手上提着的大西瓜和给小孩子买的酸奶一起放到炕上。

富宽看着老婆暗暗抽一下鼻子,把一盒烟放到炕上说:哥,上炕抽烟。她又对着老婆说,贵荣,赶快下地给哥做饭呀,还愣着干啥?看着妹夫还挺热情,贵生的脸上稍微放松些。自己的亲哥哥,贵荣用不着像富宽那么虚头巴脑,知道哥哥一定遇着事了,不然是不会登她家的门的,她急切地问:哥,你有事?

贵生跨到炕沿上狠劲抽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咳得两眼都是泪。贵生对着炕席说:磊磊,磊磊给惹下祸了。啊?贵荣一听惊在那里。把人家给劈了,现在还在医院呢。哪磊磊呢?贵荣问。被派出所给抓了。贵生说。贵荣的眼泪漱漱地往下掉,她担心侄子在派出所里受罪,又心疼哥哥被生活挤压的那份辛苦。富宽也被愣在那里,他忙问:严重吗?贵生说:还好,没伤着骨头,人家让先把医药费垫上。贵荣问多少?贵生说:现在要五千,以后还不知道呢。贵荣看着哥哥为难的样子,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她说:哥,你别着急,我这里还有六千呢。说着她回过头来骂富宽:一有钱就得瑟,前年刚买得摩托,非要还买,这正用钱的时候抓瞎了。贵生这才注意到堂屋地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大红摩托车。富宽幽幽地说:这也怪我?谁能知道,他把后面的话夹住了。

贵荣把六千块钱全部拿出来让贵生拿着,贵生只拿了五千,那一千让他们留下来零用。眼看着天要黑下来,贵生心里着急非要赶回去。望着哥哥走路那一焉一焉的背,贵荣想起他整天在城里做“篓篓队”,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的辛苦样,对富宽说:把咱们那辆旧摩托给哥吧。富宽说:我答应卖给良生了,给咱一千五呢。贵荣扭头就往回走,边走边擦眼泪。富宽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看着贵荣走进大门的时候还在抹泪,小跑着跟进大门。富宽从小房子里把旧摩托推出来,对贵荣说:我给哥推过去,让他骑着快点回去。贵荣不理他,唬着脸看地。富宽笑着说:不卖啦,一千五把老婆气坏了不值得。贵荣噗嗤一下笑了,富宽忙推着摩托出去追贵生。

回到城里,贵生连家都没回直接把钱送到医院。晚上,两个人都无心做饭,贵生啃了两个冷馒头。夫妻两个人开始回忆两个孩子的成长历程,是哪儿出了错?他们用尽心血给孩子们创造最好的生活环境,为了他们能得到最好的教育、学习环境,他们不惜抛家舍业来到这座人生地生的城市,无论多苦多累,就是为了他们将来能有一个光明的前程。儿子都十八岁了,不是刚进城时坐了一班,现在就是大学生了,难道连这点道理他都不懂吗?一想到这些贵生的鼻子直发酸,真想大哭一场。云云抹着眼泪说:这都怪你,你是当爸的,一回到家就知道闷头睡觉,也不懂得多教育教育他,人家常说,子不孝父之过吗?贵生说:你是当妈的,你教育过几回?我一打他你先挡在头里说我不对,闹得我在孩子们面前连个威信都没有。你就是管不到正点嘛。你能管到正点你管呀,还用得着我吗?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委屈,云云索性爬到炕上嚎哭起来。

贵生坐在炕上心烂如麻,他拍拍炕沿说:云云,你能不能别嚎了,咱商量商量以后的事,咱不能就这样放任自流了,得想个办法,要不你别出去打工了,就在家做做饭看着他们。云云噌地一下坐起来问:我不出去打工,这一家人你能养活得了?就你?贵生被云云问得噎在那儿,靠他一个人,他确实没有这个信心,就是他愿意一天不吃不睡,那也得有活干呀?现在无论是干哪一行都是僧多粥少,人人都说干“篓篓队”这一行又苦又累,还低级下贱,尽管这样那也是人满为患。两个人争论了半天没有个结果,越说越心烦,只好背对着背各睡各的。

 

磊磊打人事件转眼十多天了,一大早起来,贵生和云云一起去医院。无论人家如何给脸色,他们都得天天去探病装孙子。

一走进医院大厅,两个人都犯怵,仿佛有了医院恐惧症,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连步都不会迈了。夫妻两个硬着头皮爬上三楼,刚走到病房的门口就听到一个男人粗声大气的说话声。贵生在心里打鼓说,坏了!这是那个光头叔叔的声音。自从那天打了贵生一拳,这个人还没露过面呢。云云拉了一下贵生的衣襟,贵生脖子一埂自己给自己壮胆,伸手把门推开。原本一家人有说有笑,见他们走进来立却脸上都挂出霜来。

贵生涎着笑脸走到床前:孩子今天好些吧?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孩子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光头叔叔一把把贵生推开说:别假惺惺充好人,想好了怎么解决吗?贵生心里慌慌地颤,他边往后退边说:您说,您说怎么解决都行,只是,只是孩子还小,给他一次机会,别误了上学,这关系到他一辈子的前程。说着他卑微地向每个人送去一个笑脸。

孩子的父母看看贵生夫妇,然后把头低下看鞋,那孩子得意地看着叔叔,看得出主意都在这叔叔身上。有了那天的教训,贵生夫妇不敢轻视,他们一起把目光对着光头叔叔。光头叔叔抬起右手在光溜溜的头顶上摸摸,嘴角向上一挑说:一句话,拿钱放人,我们也不是哪不讲道理的人家,两万块钱,钱到位,立马去派出所消案。云云惊讶地说:两万?我们到哪儿找两万块钱去呀?光头叔叔冷笑一声说:没两万你儿子就等着吃官司吧,却使你们有本事把他弄出来,我也会要他身上的一件来给我侄子做赔偿,你们自己掂量着看吧。那孩子的母亲见贵生夫妇两个呆在那里不说话,就说:你儿子把我儿子打成这样,这打总不能白挨了呀?那叔叔说:别跟他废话。

从医院出来,云云要去餐厅上班,她问贵生:咋办?贵生一屁股坐到马路边上,声音里都带出了哭腔:两万啊,我到哪儿找去呀?干脆我撞个车得了,也好给你们挣个生活费。云云看着贵那没出息样,扭头就走,走出两步又转回身说:赶快回家给美莲做饭去,快放学了。

餐厅里的工友们都知道云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她迟到一会儿大家都能理解。云云换上工作服赶紧摘菜,眼看着离卖饭的时间不远了。她手里摘着菜,思想不由地开小差,不是把拣好的菜扔到垃圾篓里,就是把解下的烂菜叶混到整理出来的好菜里。急得炒菜的小厨子说:云姐,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到厨房里。

勉强把一中午的活撑下来,别人都去吃饭,云云一点味口都没有,她独自找了一块清静的地方想心事。两万块钱不是个小楼目,到哪儿弄去呢?弄不到这两万块钱,儿子就得吃官司,即使儿子能从派出所里出来,让那光头叔叔打断一件手脚那也不得了。云云越想越害怕,急得掉起泪来。贵生她是不敢再指望了,看刚才那熊样,要是真给干出什么荒唐事来可怎么办?云云远亲近邻想了个遍,最后把主意定到一个人的身上——钱永生。

钱永生是云云去年打工的老板,专门承包一些修建房屋公路的小包工头。云云去年在他的工地上做饭,工资倒比餐厅高出一倍,可他老打云云的主意。她讨厌这个老男人,干了三个月辞工不干了。现在去找他,明罢着是自己送上门的,不然他怎么会把那么多钱借给她呢?云云一想起那个块六十岁的老男人,满嘴喷着酒气,一身的坠肉,浑身直起鸡皮圪塔。她放弃了刚才的计划,重新寻找可以借到钱的主。三姑六婆把家里的那些亲戚朋友都想遍了,估计最多能拿出五千块钱的主找不出两家来。

下午云云请了半天假,说是去派出所看儿子。她走出餐厅直接回了家,贵生醉得像一滩烂泥,连云云回家都不清楚。看着家里的景象,云云坚定了去找钱永生的决心。她拉住窗帘把自己泡进大水盆里,浑身上下清洗干净。她坐到镜子前细细地画妆,还把头发用吹风机吹出一个大波浪的发形。钱永生虽然比云云大十多岁,那也不是个太底俗的人,她必须得把自己整出个样来,这样才能便深入地打动他的钱包。

云云临出门时给钱永生打了个电话,回头看了一眼睡得跟一头死猪一样的贵生,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

 

贵生一觉睡到晚上十点多,一睁眼看见美莲坐在那里吃饼干。他四周看看问:你妈还没回来?美莲说:没有。贵生搔搔头说:应该下班了呀?说着跳下地想去迎迎,这时正好云云一身亮丽地走进门。贵生怔了一下感觉哪儿不对劲,研究了半天说:咋打扮的像个鸡似的?才下班?云云把目光放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下班窜了个门。窜了个门?贵生问。嗯,去同事家借钱了,正好她老公刚拿回一笔钱。贵生惊喜地问:借到了?云云很轻松地说:借到了。贵生好奇地问:人家不怕咱刁了?真是好人。这钱咱砸锅卖铁也必须给人家还上。你烦不烦?云云一脸怒气,使劲把包摔到桌上,身子一歪倒到炕上。

贵生疑惑地看着一下子蒙头不语的老婆,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美莲也被母亲吓到了,她走过去推推母亲说:妈,你咋啦?云云蒙着头只是不语。贵生暗暗向女儿点点头,他原以为和往常一样,老婆只是使使小性子,过一会,最多也就过了这一夜什么事都没有了。

伤者这一方说妥了,可派出所这边非得拘满十五天才肯放人。无论怎样总算放心了,迟早也就是四五天的事,再过五天磊磊一总能回家,而且对方许诺再不找磊磊的麻烦。云云依然去餐厅打工,贵生照样去东滩的“人才市场”揽活干,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贵生的手眼比以前灵活多了,他老远就能准确地认出雇主来,而且腿脚也比以前勤快,准能比别人快一拍跑到雇主面前。在同伴面前也不再矜持,别人揽下的活他能分摊尽量分摊一份,总知只要能挣到钱,什么脸面人情他都能丢下。

贵生揽了一个一千快钱的活,他一个人干不下来,就叫上王三,在这个市场内王三是他最好的搭当和哥们,有好事他自然想着他。掏厕所是个双赢的活,从这边把大粪掏出来拌上些黄土,再卖到郊区的菜农手里,像他们现在掏的这个坑里的粪至少也能卖二百块钱。由王三开着破三轮,两个人一起从城外拉回黄土,再铺到粪池边上,围成一个圈,用自制的粪勺先把池子里的稀粪舀出来,等粪池浅了,再下些黄土把粪搅和干些,由贵生下去一锹一锹地往上铲,王三往黄土里搅拌。路过的行人都捏着鼻子捂住嘴急走几步往过冲,有些人走过去老远了还能听到呕吐的声音。天气太热,粪池里有些呛眼,贵生不住地用脏兮兮的袖管擦眼睛,越擦眼睛越难受,王三抬头看看天说:快尚午了,算求了下午再干。贵生实在受不了了,脚下穿着长筒胶鞋,身上穿着防水雨衣,在这么毒的太阳底下大该生出痱子了。他抓住王三递下来的手爬上来,跺跺脚上粘着的粪糊糊,两个人坐到一起抽了一会烟,把身上的粪衣服解下来堆到车上。

回到家贵生才看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一条短信,都是美莲的班主任打来的。让贵生他们下午去学校一趟。让磊磊闹腾的贵生有了心理障碍,一听见让家长去学校就胆怯,他想着云云下午有空,不如让她去。贵生打云云的手机,拨了两回都无人接听,他想这会子餐厅正忙着呢,等吃过午饭再打也不迟。打定主意贵生洗手给美莲做饭。

中午美莲放学回来,贵生暗自观察半天没觉得女儿有什么异样,他稍稍放了些心。父女两边吃饭贵生边问:你在学校怎样了?美莲疑惑地看着他说:没怎样。贵生说:没怎样你们老师咋让我下午去学校呢?美莲愣了一会神把头低下拨拉着碗里的饭说:不知道。贵生不放心地说:你没闯啥祸吧?美莲不耐烦地说:我能闯啥祸,你以为我是哥呢?贵生从女儿的脸上捕捉不到什么信息,只好作罢。

收拾停当,贵生躺在炕上又给云云打手机,这回关机了。贵生想,总是没电了,等下午干活时顺便去餐厅说一声吧。其实上午干活的地方离云云打工的餐厅不远,贵生一般不去云云常活动的场所,就他这身份,自己觉得丢脸。心里装着事,午觉睡得不踏实,不到两点贵生就起来了,趴到水缸上喝了一气凉水,还不解凉,走出院子里坐到东墙下剩凉。

房东老太的狗跑过来卧到贵生的身边,贵生伸手摸摸它的毛,狗乖巧地舔舔贵生的手背,眯起眼睛打盹。贵生羡慕起狗来,为啥要转一世人呢?转个狗多好,不愁吃不愁穿的,想去那儿就去那儿,也没有个烦心事。美莲挎着书包走出来说:爸,我走啦。贵生嘴里应着,心里想着下午去学校的事,他起身也准备出门。

贵生走到餐厅门口往里瞭,餐厅里空落落地没几个人。他推开门,一个小伙子说:不卖饭啦。贵生笑着说:我不买饭,找人。小伙问:找谁?都下班拉。贵生向里瞅着说:找云云。小伙子打量贵生一眼说:云姐今天休息,不上班。贵生问:她今天一直没来吗?小伙子说:没来。从餐厅走出来贵生心里犯起疑来,明明早晨云云说是上班去的,他又掏出手机打,还是关机,只好转回头来往学校走。

 

女儿早恋?贵生打死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才多大点呀?十五六岁的毛孩子早恋?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可老师是绝对不会瞎说的,但贵生也相信这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瞎胡闹。她懂得什么搞对象,恐怕连对象、恋爱、结婚的含意都搞不清爽。尽管这样但也不得不重视,闹出笑话就迟了,社会上关于初小学生早恋的传闻时有发生,小则影响学习,大则怀孕缀学,想想都头痛。这件事贵生想赶快告诉云云,这种事情由母亲来管理比较好些。

贵生抬头看看表九点多钟,他把心思又放到老婆身上,云云去哪儿了还要说谎呢?女人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什么好?贵生平时反对云云打扮,其实内心里不是不爱看她漂亮,哪有不爱自己老婆漂亮的老公?他就是担心云云会把他头上的帽子变成绿色。贵生又抬头看看墙上的表心绪烦乱。好不容易挨到九点半,母女两竟然相跟着一起回到家。贵生耐着性子问:这么巧,娘两相跟上了?云云没事人似地边脱衫子边说:天天不就是这个时间?

贵生心里的怒火按也按不住,找不到对云云发火的根由,更主要的是他心中的疑虑没法对着女儿说出来,只好把怒火转向女儿,他抓起一个喝茶的缸子冲着女儿和云云的方向砸过去,缸子从墙上撞回来咣啷一声砸到地上,美莲和云云同时一愣怔,只听贵生嘴里骂道:我操你妈的,我管不了你了?云云心里有些发紧,她试探着问:你这是吃错药了?干啥哩你?贵生这才把目光对准一个目标,他指着美莲说:你问她,我这老脸都羞得没法抬了,才多大点呀?就那么急着想嫁人吗?不想要我这个爹、不想要这个家早说呀?我死,给你们腾地。这会子贵生把老师的话全忘到脑后了。老师让贵生回家慢慢地开解和引导孩子,让她自己在心里认识到错误,千万别让孩子心里有什么负担或者激起什么过激行为。云云一听这口气不像是对自己发的,心里略微放松了些,可她也没从贵生的话里听出个所以来,她也发火了说:有话不能好好说?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敲打谁呢?

敲打谁呢?有其母必有其女。贵生恶狠狠地说。云云不干了,上前一把拽住贵生的前胸问:你说谁呢?我们母女给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云云的硬气把贵生心中的疑虑消解了一半,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他转头瞪了美莲一眼对云云说:你就护着她吧,今天老师把我叫到学校了。云云放开贵生转头看着女儿,美莲早被他们的打斗吓哭了,这会儿的斗争对象明确地落实到她的头上,心里更是打鼓,索性爬到桌子上只管呜呜地哭起来。云云见女儿痛哭心里疼惜起来,怪怨地瞪贵生一眼说:有话不能好好说,这半夜三更的你就不怕让人家听见笑话?贵生说:你就惯着吧,这才多大点呀,就早恋?还没等云云发话,美莲呼地站起来边往外冲边说:听她胡说,我这就找她对质去。云云一把拉住,美莲哭着说:我不活啦。云云一把把她推到椅子上,板着脸说:找什么找?老师既然说了,哪你即使没有搞对象,也一定有走得最近的男同学。美莲说:我们那是纯粹的友宜。云云硬着声说:友宜也得有个度,超出这个度,即使你没有人家也会误会的,从今天起你必须离那个男孩子远一点。我和你爸要是再听见有人闲言碎语,看我不收拾你?贵生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被云云瞪回去了。这一场风波暂时算平息了,但心思都装在胸腔里,各自在被窝里翻江倒海地着腾。

早晨,美莲上学一走贵生就问云云:你昨天干啥去了?

云云看着贵生说:上班去了。

贵生抓起一个枕头往地下一摔说:你胡说!

云云看见贵生眼里的火焰能把人烧焦,但在证据不确凿的情况下又不甘心,她试探性地反问:你说我去哪儿了?

贵生抓住云云的头发扇了一把掌,咬着牙说:干啥去了?你以为能瞒得过我?我不见别人还见呢。

这原本是贵生的一句吓唬人的话,他现在的行为只是想把云云的苗头提前掐回去,不想正好点到云云的病处。昨天她和钱永生在公园的后山里玩,正好碰到王三老婆,她被环卫队派到公园里拣垃圾。没想到这女人嘴这么快,肯定是当下就给贵生打电话通风报的信,不然贵生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快?贵生昨天晚上的火气原来是冲着自己发的?云云捂着挨了一巴掌的脸既羞又恨,她一甩把贵生摔到一边,眼里尽是怒气,指着贵生的鼻子说:这能怨我吗?要怪只能怪你没本事,你也不想想谁能平白无故一下子借给你两万块钱?

贵生一下子定在那里,他指着云云吼:老子不希罕!

云云委屈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淌,哽咽着说:你说的倒好听,没这些钱人家能饶了咱儿子?儿子要是被判上个一年半载这还能有个好前程吗?难道咱这进城吃了这么些苦就是为了把儿子送进监狱吗?

贵生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奄奄地滩坐到地下,他使劲地扇自己的嘴巴。云云蹲下身按住贵生的手央求着说:我也不能拿了人家的钱,反脸就不认帐,人家既然出了两万块钱,也得让人家出得值吧?为了孩子,咱们也得认,谁让咱没钱呢,还在乎什么脸面呢,这不是人常说吗?有钱的钱护脸,没钱的脸护钱。

 

磊磊从拘留所出来,学校暂时不让上课,每天就在家里呆着。贵生照样去东滩揽活,可他的心情完全变了,人也变得多疑起来,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点他。要是没有活干,别人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坐在一起瞎侃,他却一个人坐得远远的,人坐得远可耳朵切不闲着,总想隔着老远探听别人说话的声音,从人家的表情上判断谈话的内容。久而久之脱离群众,只有和劣质烧酒为伴。怀里时常揣着个酒瓶,干活累了喝口酒,口渴了喝口酒,有时活没干到一半人先醉倒了。

下午四点才出门,五点半贵生就回来了。他一个人坐在炕上喝一口烧酒吃一丝咸菜,眼前突然就晃起了村后的那个山坡,坡上那一片绿油油的莜麦地,莜麦随着风劲一浪一浪的绿波在太阳低下涌跃着。贵生的脸上突然溢出笑容,他又看见了二十年前的云云和自己,云云剪一头齐耳短发,黄军上衣,蓝筒裤,自己一条长腿喇叭裤,裤脚足有九寸半宽,三角头皮鞋踩在地上咔咔地响,两个人站在一起绝对是玉树临风风流绸党,村子里的一道亮丽风景。贵生拉着云云的手一起钻土窑,进莜麦地,专拣背人的地方去。有一回两个人正在莜麦地里亲嘴,被拨猪草的云云妈撞个正着,云云妈狠狠摔了贵生一箩筐,追得贵生满莜麦地跑。这一段历史在婚后成了他们共同的回忆,每当两个人想起来都会笑得生出眼泪。云云的父母反对他们两个谈恋爱,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城里吃商品粮的人,是贵生拍胸跺脚地保证他一定会给云云幸福,一辈子的幸福。现在想起来当时是哪儿来的自信?那时候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婚后的那几年,他上小煤窑挣钱,云云在家看孩子,每隔十天半月回一次家,小别胜新婚,两个人粘在一起总是亲热不够,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踏踏实实。为什么要进城呢?把自己亮畅畅三间大正房丢在一边任其风浊雨烂,跑到城里住着一间憋足的小南屋,四口人躺在一盘小炕上,连翻个身都要小心着,和十几快二十岁的孩子们睡在一起那还敢生什么心思。想着想着贵生的眼泪就出来了,使劲把一个空酒瓶摔到地上,嘴里开骂,他不知从哪一天学会耍酒疯骂人了:我操你妈的,农村人是不是人?农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弄个连高中都考不上的糊途蛋去教书育人,他连aoe都搞不懂,谁愿意把孩子交到这样的老师手里?学生跑光了,学校还能在吗?人都跑光了,村子还能在吗?房子都倒塌了,人还能回去吗?贵生拍着炕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每当这时磊磊也不敢惹,厌恶地甩门走出来,坐到院子里玩手机。

云云回到家,贵生醉得像一条死狗,儿子躺在被窝里玩手机,地上的烂碗碎渣咯的人难以伸脚。她气不打一处来,边拿扫帚边恨声说:磊磊,你能不能长长心,把玩手机的时间用到学习上?

磊磊说:我学都不上了还学习啥呢?

云云耐着性子说:我这几天正托人给你说情呢,你在家里先学着,别把功课拉得太多了。

磊磊不耐烦地说:你别费那个心了,说好我也不上了,我就是再学一万年也考不上个大学,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每天去学校也是混日子,还不如在家里省心省钱。

云云气愤地说:你就打算和你老子一样混日子吗?还想和他一样一辈子当个干苦力的篓篓队?早知道是这样我还费那个劲干啥?说着云云伤心地抹起眼泪来。

磊磊见母亲真伤心,缓和着口气说:妈,我是说咱们家又没钱,像我这种学生上学纯碎是祸害家里的钱,过几天我出去找个工作,咱们一起供美莲吧。

云云看一眼不省人事的贵生,果断地说:你混也得给我把这个高中混下去,我们出来受苦受罪就是为了让你们上学的。云云上炕把贵生拖到墙根悲从中来,哭得放出声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着腾得个啥劲?

美莲回到家见气氛不对,乖乖地掏出一本书坐到餐桌边假装学习。云云见女儿变得乖巧,心里的悲伤咸轻了几分,她抹干眼泪问:这次模考打了几分?

美莲对着书本说:五百三,比上次提高了二十个名次。

云云惊喜地问:真的?希望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真的。美莲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她把分数的数字翻了个个。最近家里被哥哥闹得死气沉沉,她要是再给添上一堵,哪简直是雪上加霜,所以她选择逃逼,躲过一时算一时。

云云把对儿子的期望转移到女儿身上,感觉到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她抬起头看看墙上的表柔声对女儿说:进步就好,照这样考个高中没问题,十点多了,洗洗睡吧,学习是个循序渐进的事,不能太劳累了,这样会实得其反。这几年的打工生崖,云云文字丢的差不多了,可口头语言却炼的文艺实足。

看到母亲对自己的期望,美莲在心里暗暗地惭愧,有心从此认真学习,可眼看离中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神仙也没救了,她放下书本默默地洗脸睡觉。

 

酒精把持着贵生脑子糊涂,语言僵硬,身体乏力,活也懒的出去干,喝酒睡觉成了每天的功课,家里的生活他不闻不问全都推给了云云。

云云进门先清洗这父子三人一天的碗筷,洗完碗筷又坐在地上洗女儿和儿子的衣服,贵生的衣服她堵气不管。磊磊说:妈,我们明天吃啥?云云恨劲搓着手里的衣服说:问你老子去。磊磊停下手中玩着的手机说:我爸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我们中午吃大米,连菜都没买。云云把手里的衣服使劲摔到盆里,溅出一地水花,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白天在餐厅忙乎一天,晚上下班回家还得收拾屋子洗衣服,以往这些都有贵生来干,她进门就可以洗脸睡觉。平时轻省惯了,家里的担子一下子全都放到她一个人的身上,心里的怨气一日深似一日。磊磊见母亲脸色不对,又拿起手机闷着头玩去了。云云抬头看着家里这两个大男人,一个整天不是在“蓝州”就是在“悠州”一个活在虚拟世界里,除了吃饭睡觉不问世事,家都快成猪窝了没人扫一扫帚抹一抹布,这还像个家吗?她把目光落在烂醉如泥的贵生身上,当初谈恋爱时的豪言壮语哪儿去了?对婚姻家庭许下的惹言哪儿去了?对生活的那份心劲儿哪儿去了?云云的心里有些针剌般的疼,鼻子感觉酸酸的,忙把头低下。

美莲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家,云云问她怎回这么晚?美莲放下书包说:学习呢,为学校清静。云云说:一个女孩子家,回得太晚知不知道人担心?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应该责怪女儿,像这样的家,实在也不是个能静下心来学习的地方。她又说:以后你就在学校等着,我下了班去接你。美莲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有同学相跟着呢,他就住咱们对面街上。

眼看离中考就十多天的时间了,云云怕影响女儿睡眠,她把几件没洗的衣服堆到一边,轻手轻脚地爬到炕上睡觉。贵生身上的酒气熏得她有些恶心,忙把身子翻过女儿这边,又怕打呼噜吵到她,又把身子翻过来,用被子的一角堵到嘴上。在黑暗中她端详着贵生日渐消瘦的脸,想想这个家以后的日子,难道就这样散了吗?

云云给贵生写了个纸条,用图钉钉在墙上,以便他清醒一些时能看到。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贵生!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样的看法,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孩子,对孩子们负责任,这一点我们两谁也不能逃避。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在这个家里委屈伤心的不光只有你一个人,我们当初既然选择了这座城市,选择了这样的生活,那就得忍着,受着。我们不能把孩子们带到这里,却要把他们放到半道上任其发展,自生自灭。不能把我们的人生复制到他们的身上,这样太痛苦了。如果我们的牺牲能把他们送入天堂,我愿意下地狱。我希望你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尽一份做父亲的义务。别再喝酒了,我求你。

 

                                                   老婆云云

 

早上一睁眼,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贵生爬在枕头上点燃一只烟,抬头看看表九点多了,他把烟抽完在炕沿边上把烟屁股按灭,一翻身坐起来,目光突然盯到墙上。贵生伸手把墙上的纸条撕下来,他看了一遍眼睛有些模糊,抽抽鼻子把纸条放到被子上,连同被子一起拥到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作者:山人,实名刘三女,女,农民,1967年出生,山西省左云县人,山西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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