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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追忆似水年华》一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 发布时间: 897天前 | 69399 次浏览 | 分享到:


“一个人,不管多么明智,”他对我说,“在年轻时的某一阶段,没有说过什么话,甚至过着某种生活,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很不愉快,希望将其抹掉,这样的人恐怕是没有的。但是他不该绝对地为此而悔恨,因为,只有经过所有的可笑、丑恶之现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围内变成一个贤哲。这一切可笑、丑恶的现形应该是这最后现形的先导。我知道有些年轻人,是杰出人物的子孙,他们的家庭教师从他们中学时代起便教导他们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可能他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们说过的话,都可以发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这是一些精神贫乏的人,是理论说教者软弱无力的后代,他们的明智是消极的,是不能开花结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来,必须自己去走一段路亲自去发现,任何人不能代替我们去走,不能免了我们这趟差,因为明智是对事物的一种观点。你钦佩的世人,你觉得端庄的仪态,并不是家长或家庭教师佈置停当的。这些东西的先导,是完全与此不同的人生开端,受到周围占统治地位的恶或俗的影响。这些代表着一场战斗,一次凯旋。我们在最初某一阶段是什么模样,那形象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不管怎么说,是不讨人喜欢的。这我明白。但是我们不应该否认这个形象,因为它是我们确实经历的见证,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规律,我们从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个画家,就还从画室生活、艺术小团体中——提炼出来超越这一切的某些东西。” 


这时我们早已走到他家门口。没有结识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现在终于有了可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们的一线希望。她们已不再象从前那样只从天际闪过,我想再不会望见她们从那里出现了。在她们周围,那将我们隔绝的巨大漩涡已不再漂浮。这大漩涡不过是她们可能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溜掉而在我心中唤起的欲望的表现而已。这种欲望时时在心中活动,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对她们的渴望,现在可以放下歇一歇了,可与其它许多欲望一起储备起来。一旦知道这些欲望可以实现,我便将实现的时刻推迟下去。 


我离开埃尔斯蒂尔,又是独自一人了。这时,骤然间,尽管我很失望,仍在头脑中看到了所有这一切巧合。这些巧合的出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尔斯蒂尔正好与这些少女关系密切。这些少女,就在当天早上,对我仍是一幅以大海为背景的油画上的人物,现在她们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与一位大画家过从甚密。这位画家现在也了解我有与她们结识的欲望,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所有这一切都在我心中唤起无比的快乐。但是这快乐对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来到,也叫人禀报过了。但是他们要等别的客人离开,没有别人在场时才走出来。于是我们看见了他们,我们可以对他们说:“我们就来见你”,并且听他们谈话。这种快乐即属于这样的客人之列。有时,在这快乐走进我们心中的时刻与我们自己可以走进这快乐之中的时刻之间,又过去了许多时刻,我们在这个空隙里又见了那么多人,以致我们担心,这快乐大概不等待我们了。但是,它们很耐心,并不厌烦,一旦所有的人都离去,这快乐立即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有时,是我们自己太疲劳了,以致觉得我们头脑衰竭已经精神不够,无法将这些回忆、这些印象牢记心中了。而对这些回忆、这些印象来说,我们那个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的成型方式。我们也许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只有在现实的灰尘与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的日子里,在某个平平常常的变故成了传奇的契机的日子里,生活才有趣味。这时,不可企及的世界的整个岬角突然从梦幻的光照中涌现出来,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则象一觉醒来便见到了我们日夜热切向往的人一样,本来以为只有在梦幻中才会见到他们呢! 


后来的几天,时间都被圣卢离去的准备工作占去,我无法继续窥视这些少女。现在,很有可能在我希望的时刻与她们结识,这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平静。这种平静尤其可贵。我的朋友对外祖母和我那样殷勤倍加,外祖母很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心情。我告诉过外祖母,说圣卢对普鲁东极为钦佩。这倒叫她有了一个主意,便吩咐将她从前购买的这位哲学家的许多亲笔书信送来。这些东西到的那天,正是圣卢动身的前夕,他前来旅馆观看。他贪婪地阅读了这些书信,恭恭敬敬地用手抚摸每一页纸,极力将每一个句子牢记在心。然后他起身告辞,请我外祖母原谅呆了这么久。就在这时,他听到外祖母回答他道: 


“用不着,拿走吧,这是给你的。我吩咐人送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送给你。” 


他不禁喜形于色,并不比对一种不以意志为转移的身体状况更能控制自己。他满面通红,好像刚刚受了处罚的一个孩子。他一再道谢,并极力(并未做到)控制激荡全身的喜悦心情。我外祖母见他如此这般控制自己,更为感动。可是圣卢一直担心自己没有表达出应有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他乘坐当地的小火车返回他所在的部队驻地时,还将身子探出车窗外,请求我原谅。实际上,他的驻地并不远。他本来想坐马车去。他晚上还要回来,并不是一去不复返时,常常坐马车。但是这一次,必须将许多行李放进车厢。他觉得坐火车走更简单些。在这件事上,他采纳了站长的意见。他征求站长意见时,那站长说,马车或者小火车,“几乎意义不清。”可他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几乎相当”(总而言之,这与弗朗索瓦丝说“这差不多是一回事”所表达的意思差不多)。“好吧,”圣卢作出结论说,“我就坐这九曲十八弯的小铁路火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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