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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8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83天前 | 19744 次浏览 | 分享到:


刚才跟家人告别,他们饱吃了一顿奶油面包,虽然是大清早,却喝了几盅酒。……两个人的心绪都好得很。


除了刚描写过的那两个人和拿鞭子不停地抽那一对脚步轻快的栗色马的车夫简尼斯卡以外,车上还有一个旅客,那是个九岁的男孩,他的脸给太阳晒得黑黑的,沾着泪痕。这是叶果鲁希卡①,库兹米巧夫的外甥。承舅舅许可,又承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好心,他坐上车子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进学校。


他妈妈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是一个十品文官的遗孀,又是库兹米巧夫的亲姐姐,喜欢念过书的人和上流社会,托她兄弟出外卖羊毛的时候顺便带着叶果鲁希卡一路去,送他上学。现在这个男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为什么要去,光是坐在车夫的座位上,挨着简尼斯卡,抓住他的胳膊肘,深怕摔下去。他的身子跳上跳下,象是放在茶炊顶盖上的茶壶。由于车子走得快,他的红衬衫的背部鼓起来,象个气泡。他那顶新帽子插着一根孔雀毛,象是车夫戴的帽子,不住地溜到后脑壳上去。他觉得自己是个最不幸的人,恨不得哭一场才好。


马车路过监狱,叶果鲁希卡瞧了瞧在高高的白墙下面慢慢走动的哨兵,瞧了瞧钉着铁格子的小窗子,瞧了瞧在房顶上闪光的十字架,想起来上个星期在喀山圣母节他跟妈妈一 块儿到监狱教堂去参加守护神节典礼,又想起来那以前在复活节他跟厨娘留德密拉和简尼斯卡一块儿到监狱去过,把复活节的面包、鸡蛋、馅饼、煎牛肉送给犯人们,犯人们就道谢,在胸前画十字,其中有个犯人还把亲手做的一副锡袖扣送给叶果鲁希卡呢。


这个男孩凝神瞧着那些熟地方,可恨的马车却飞也似地跑过去,把它们全撇在后面了。在监狱后面,那座给烟熏黑的打铁店露了露头,再往后去是一个安适的绿色墓园,周围砌着一道圆石子墙。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从墙里面往外张望。它们掩藏在苍翠的樱桃树中间,远远看去象是些白斑点。叶果鲁希卡想起来每逢樱桃树开花,那些白斑点就同樱桃花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樱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上就点缀了许多紫红的小点,象血一样。在围墙里的樱桃树阴下,叶果鲁希卡的父亲和祖母齐娜伊达·丹尼洛芙娜一天到晚躺在那儿。祖母去世后,装进一口狭长的棺材,用两个五戈比的铜板压在她那不肯合起来的眼睛上。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着的,常从市场上买回松软的面包,上面撒着罂栗籽。现在呢,她睡了,睡了。……墓园后面有一个造砖厂在冒烟。从那些用茅草铺盖的、仿佛紧贴在地面上的长房顶下面,一大股一大股浓重的黑烟冒出来,懒洋洋地升上去。造砖厂和墓园上面的天空一片阴暗,一股股烟子投下的大阴影爬过田野和道路。有些人和马在那些房顶旁边的烟雾里走动,周身扑满红灰。……到造砖厂那儿,县城算是到了尽头,这以后就是田野了。


叶果鲁希卡向那座城最后看了一眼,拿脸贴着简尼斯卡的胳膊肘,哀哀地哭起来。……“哼,还没嚎够,好哭鬼!”库兹米巧夫说。“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娇孩子!既是不想去,就别去。谁也没有硬拉着你去!”


“得了,得了,叶果尔小兄弟,得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很快地唠叨着说,“得了,小兄弟。……求主保佑吧。……你这一去,又不是于你有害,而是于你有益。俗话说得好: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真是这样的。”


“你想回去吗?”库兹米巧夫问。


“想,……想,……”叶果鲁希卡呜咽着,回答说。


“那就回去吧。反正你也是白走一趟,正好应了那句俗话:为了吃一匙果冻,赶了七里路。”


“得了,得了,小兄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接着说。


“求主保佑吧。……罗蒙诺索夫②当初也是这样跟渔夫一块儿出门,后来却成了名满欧洲的人物。智慧跟信仰合在一块儿,就会结出上帝所喜欢的果实。祷告词上是怎样说的?荣耀归于创世主,使我们的双亲得到安慰,使我们的教堂和祖国得益。……就是这样的。”


“那益处往往并不一样,……”库兹米巧夫说,点上一支便宜的雪茄烟。“有的人念上二十年书,也还是没念出什么道理来。”


“这种事也是有的。”


“学问对有些人是有益处,可是对另一些人,反倒搅乱了他们的脑筋。我姐姐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她一心要过上流人那种日子,想把叶果尔卡栽培成一个有学问的人,却不明白我可以教叶果尔卡做我这行生意,美满地过上一辈子。我干脆跟你说吧:要是人人都去求学,想做上流人,那就没有人做生意,种庄稼了。大家就都要饿死了。”


“不过要是人人都做生意,种庄稼,那就没有人懂得学问了。”


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想到双方都说了一句叫人信服的、有分量的话,就做出严肃的面容,一齐嗽了嗽喉咙。简尼斯卡听他们讲话,一个字也没听懂,就摇摇头,微微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那两匹栗色马。随后是沉默。


这当儿,旅客眼前展开一片平原,广漠无垠,被一道连绵不断的冈峦切断。那些小山互相挤紧,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合成一片高地,在道路右边伸展出去,直到地平线,消失在淡紫色的远方。车子往前走了又走,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平原从哪儿开的头,到哪儿为止。……太阳已经从城市后面探出头来,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干它的活儿。起初他们前面,远远的,在天地相接的地方,靠近一些小坟和远远看去象是摇着胳膊的小人一样的风车的地方,有一道宽阔而耀眼的黄色光带沿地面爬着,过一忽儿,这道光带亮闪闪地来得近了一点,向右边爬去,搂住了群山。不知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了叶果鲁希卡的背脊。原来有一道光带悄悄从后面拢过来,掠过车子和马儿,跑过去会合另一条光带。忽然,整个广阔的草原抖掉清晨的朦胧,现出微笑,闪着露珠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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