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小路的终点是个小小的木码头。从这儿往左走,有一条狭窄的石子路,穿过一道山,通到隐修区。木码头旁边停着两条笨重的大木船,样子阴沉,好比儒勒·凡尔纳⑧书中写的新西兰独木舟。一条木船上有长排坐位,上面铺着毡毯,是供教士和歌手坐的,另一条船上没有毡毯,是给一般人坐的。临到游行行列坐船返回修道院,我发现我自己夹在勉强挤上第二条船的幸运儿中间。这条船上的人很多,船几乎行驶不动了,一路上有好些人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而且要保护好帽子,免得被人挤扁。路上风光绮丽。一边的岸坡又高又陡,岩石发白,坡上长着倒挂下来的橡树和松树,人们沿着小路匆匆赶回去。另一边岸上,坡度不陡,有绿油油的草场和橡树林。两岸都浸沉在阳光里,显出幸福乐观的气象,好象多亏了它们,这个五月的清晨才这么美丽似的。太阳的映影在顿涅茨河的急流中颤抖,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太阳那长长的光线在教士的法衣上,在神幡上,在船桨拍起的水花上,跳动不定。复活节赞美歌的歌声啦,玎玸煹闹由玻*船桨的击水声啦,鸟雀的鸣叫声啦,种种声音在空中汇合成一片和谐温柔的乐声。载教士和神幡的木船走在前面。船尾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见习修士,安稳不动,好比一尊塑像。
等到游行行列走近修道院,我才发现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也在那些人中间。他站在大家前面,高兴得嘻开嘴巴,扬起右边的眉毛,瞧着这个行列。他脸上喜气洋洋,大概在这种时候,四周有那么多人,天色那么明朗,他就满意他自己,满意他的新信仰,满意他的良心了。
过了一忽儿,我们坐在房间里喝茶,他仍旧高兴得脸上放光。他的面容说明,他既满意茶,也满意我,十分尊重我的教养,而且如果谈起知识方面的什么问题,他自己也能应付,不致丢脸。……“您说说看,我该看些什么心理学著作?”他文绉绉地谈起来,皱起鼻子。
“可是您为什么要读这种书?”
“缺乏心理学知识是不能做教师的。我在教小学生以前,先得了解他们的心灵。”
我对他说,要了解儿童的心灵,光读心理学的书是不够的,再者,对一个还没有熟悉语文和算术教学法的教师来说,心理学无异于奢侈品,就跟高等数学一样多余。他欣然同意我的话,然后他讲起教员的职务多么艰苦繁重,要想根除小孩子学坏和迷信的倾向,促使他们独立而正直地思考,把真正的宗教、个性和自由之类的观念灌输到他们的头脑里去,是多么困难。对这些话,我回答了几句。他又同意了。总之他很乐意赞同我的话。显然,那许多“文绉绉的问题”还没在他头脑里稳固地扎下根。
我临行前,我们一块儿在修道院附近闲步,消磨炎热漫长的白昼。他一步也不离开我。这究竟是因为他依恋我呢,还是因为他害怕孤独,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山坡上点缀着许多小花园,我记得我们走进其中的一个,在黄色金合欢的花丛下并排坐着。
“我过两个星期就要离开此地,”他说。“也该走了!”
“您步行吗?”
“从这儿起到斯拉维扬斯克城,是步行,然后坐火车到尼基托甫卡城。顿涅茨铁路有一条支线是从尼基托甫卡城开始的。我就沿着这条支线步行到哈采彼托甫卡城,然后有个熟识的列车长会带我坐上火车往前走。”
我想起尼基托甫卡城和哈采彼托甫卡城之间光秃和荒凉的草原,我想象亚历山大·伊凡内奇怎样走过那一带草原,心里怀着疑虑、对故乡的思念、对孤独的恐惧。……他在我脸上看出我烦闷无聊,就叹一口气。
“我妹妹大概已经嫁人了,”他说出他的想法,不过立刻又摆脱这些忧郁的思想,指指山岩的顶,说:“在这个山顶上可以看见伊久姆城。”
我跟他一起步行上坡,不料他遭到一个小小的灾难:他大概绊了一交,撕破了他那花条布的裤子,碰掉了一只鞋后跟。
“啧……”他说着,皱起眉头,脱掉皮鞋,露出没穿袜子的光脚。“真糟。……您知道,这可是个麻烦……真是的!”
他把皮鞋举到眼前,转来转去,好象不相信鞋后跟完全毁了似的。他皱了很久的眉头,不住地叹气,吧嗒嘴唇。我的皮箱里有一双旧的半高腰皮鞋,然而样式时髦,尖头,有带子。我带着这双鞋原是以防万一的,只在下雨天才穿。我回到房间里,想出一句很婉转的话,把那双鞋送给他。他接过去,庄重地说:“我本来应该对您道谢,不过我知道您认为道谢是一种俗套。”
他瞧着半高腰男皮鞋的尖头和带子,喜欢得象小孩子一 样。他甚至变更了原来的计划。
“现在我不预备过两个星期到诺沃契尔卡斯克去,只过一 个星期就可以动身了,”他把他的想法说出来。“穿着这样一 双皮鞋,我就不会不好意思去见我的教父。老实说,我没有离开此地,就是因为我没有体面的衣着。……”等到马车夫把我的皮箱拿出去,就有一个端正的、脸上带着讥诮神情的见习修士走进来,想要打扫房间。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不知怎的着起慌来,脸色发窘,胆怯地问他说:“我该仍旧住在此地呢,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去?”
他没法下决心让自己占据整整一个房间,显然不好意思再靠修道院的粮食生活下去了。他很不愿意跟我分手。为了尽量推迟孤独的到来,他要求我允许他送我一程。
从修道院出来,有一条往上走的路一直通到白垩质的山坡上,那是费了很大的劲才修成的。这条路在倒挂下来的严峻的松树底下,象螺旋似的在树根中间蜿蜒而上。……先是顿涅茨河在眼前不见了,随后修道院的那个院子以及成千上万的人,再后那些绿色房顶,也都不见了。……我往上走去,于是样样东西都象是落进了深渊,消失了。大教堂上的十字架被落日的光辉照得火红,在深渊里闪闪发光,随后也不见了。剩下来的只有松树、橡树、白路。不过后来我的马车走到平坦的原野上,那些树木和道路也都留在下面和后面了。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跳下马车,忧郁地微笑着,用他那对孩子气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走下坡去,就此离开我,再也见不到面了。……圣山的种种印象已经渐渐变成回忆,这时候我看见的都是新的东西。平坦的原野、淡紫色的远方、路旁的小树林、树林后面一个安着风车的磨坊,然而风车停着不动,好象因为这天是假日,人们不准它摇动翼片,它不免感到烦闷无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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