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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爵士乐,爵士乐,他们老得听他们的爵士乐,这些年轻人哟!”普宁嘟囔道,又转向那条通往树林和小河的小径。他回想起他和米拉青年时代追随时尚的爱好,业余演出啦、吉卜赛民谣啦、她的摄影迷啦。她拍的那些艺术快照——宠爱的小动物啦、浮云啦、花朵啦、一片四月的沼泽和那些映在糖一般白的湿雪上的桦树黑影啦、那些站在一辆棚车顶上故作姿态的士兵啦、日落时分的地平线啦、一只拿着一本书的手啦,这些现在又都在哪儿呢?他回忆起他俩在彼得格勒涅瓦河畔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眼泪啊,星星啊,还有她那个暖和和的皮手笼玫瑰色的丝衬里。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二年的内战把他俩拆散了:历史解除了他俩的婚约。铁莫菲朝南流荡,参加了一阵子邓尼金①部队,而米拉全家则逃离布尔什维克到瑞典去了,过后又在德国安顿下来,她最后在那里跟一个俄罗斯血统的皮货商结了婚。三十年代初期,普宁也结了婚,陪同妻子到柏林去,因为她想参加一次精神治疗学家的大会;一天晚上,他在选民大街一家俄国餐馆里又遇见了米拉。他俩只说了几句话,她还是象以往那样带着忸怩的躲躲闪闪表情,从两道浓眉底下冲他微笑;她那颧骨凸出的轮廓、细长的眼睛、纤弱的胳臂和脚脖子,都跟原来一样,永世不变;接着她就跟她那位去衣帽间取大衣的丈夫一起走了,情况就是这样——可是感情上的阵阵隐痛依然存在,就跟您明明知道而又一时记不起来的诗句时① 邓尼金(1872-1947):沙皇军队将军,1918年至1920年初组织白卫军与苏维埃政权对抗。
而会隐隐约约闪现一样。
那位爱闲聊的施波里昂斯基夫人所提到的往事,以一股不寻常的力量唤来了米拉的形象。这真叫人心烦意乱。
只有在摆脱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时,只有在临死前那阵神志清醒时,人才能片刻克服这种情感。过去十年里,普宁一直克制自己,为了理智地生存下去,只有永远不再怀念米拉?别劳什金——那倒并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对青年时代的一段平淡而短暂的恋爱的回忆会扰乱思想上的平静(唉,他和丽莎结婚的种种回忆已经够戗,足以排挤掉任何其他以往的浪漫史喽),而是因为在一个连米拉之死这种事都可能发生的世界里,一个人要是对自己还真诚的话,就不可能指望还有什么良心,更谈不上什么知觉,会继续存在。人不得不忘却过去——因为你没法想着这样的事情活下去,那就是这个文雅、娇弱、温柔的姑娘,连带那双漂亮的眼睛、那种甜蜜的微笑,背景是花园和雪景,她竟然被押进一辆运牲口的货车,送到一个灭绝人性的集中营,在那里居然有人往她的心脏,往那个您在过去的黄昏跟她亲吻时可以听见怦怦跳动的心脏,注射石炭酸而惨遭杀害。由于没有正式记录说明米拉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在您的脑海里便一次一次地死去,又一次一次地复活,只不过为了再一次一次地死去:她被一个受过训练的女护士拉走,用那带有肮脏的破伤风杆菌的破玻璃管子注射了一针啦;她被哄骗去淋浴时让渗进去的氢氰酸毒气毒死啦;她在一个堆满浸透了汽油的白桦树枝的土坑里被活活烧死啦。根据普宁在华盛顿偶然与一 1
14名调查人员的谈话,唯一可靠的情况是她由于弱得不能再干苦活(尽管她还照样微笑,还能帮助别的犹太妇女),在到达布痕瓦尔德①,到达那个被响亮地称为大爱特斯堡美丽的林区之后没几天就被挑选出来处死焚化了。那个地方离魏玛只须步行一小时就到了,歌德、海德②、席勒、维兰德③和举世无双的科采布④等文人过去都在这里漫步过。“aber warum⑤——可是为什么——”那位人间最心慈的哈根博士会悲叹道,“为什么要把那个可怕的集中营如此贴近那里哟!”因为它确实很贴近——距离德国的文化中心只有五英里路远,那位一向用词正确而闻名的温代尔学院院长,最近在一次毕业典礼上发言回顾欧洲形势时,还极其文雅地称德国为“那个学府众多的国家”,同时他也附带赞美了另外一个刑室,“托尔斯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⑥、拉思科里涅珂夫⑦和其他伟大而善良的人的祖国——俄罗斯。”
普宁在庄严的松树下漫步。天色越来越暗。他不相信独裁的上帝。他却模模糊糊地相信鬼魂的民主。没准儿死① 布痕瓦尔德:德国一市镇,1934 年至 1945 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处设立集中营,残酷屠杀犹太人和战俘。
② 海德(1744-1803):德国作家和十八世纪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文艺理论家。
③ 维兰德(1733-1813):德国诗人和小说家。
④ 科采布(1761-1819):德国作家和政治家。
⑤ 德语:可是为什么。
⑥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著名苏联戏剧家。
⑦ 拉思科里涅珂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男主人公,一个穷大学生。
人的灵魂已经组成各种协会,在接连不断的会议上照料人间生物的命运。
蚊子越来越扰人。是喝茶的时候了。是该和沙多杀一盘棋的时候了。那一阵古怪的情感发作已经消失,又可以喘息了。在远远的小山丘上,就在几小时前格拉米尼耶夫放画架的地方,有两个人影在暗红的天空前现出轮廓来。他们紧偎着,面对面站在那里。人从小径那儿看不清究竟是波罗辛的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呢,还是尼娜?布罗托夫和小波罗辛,要么也许只是象征性的一对,以一种轻松的艺术形式绘制在普宁那正在消逝的一天最后一页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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