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每一个实习护士都忧心忡忡,十分害怕犯错误。她们都十分害怕马乔里·德拉蒙德护士长,害怕她暴怒前险恶的笑和态度的软化。布里奥妮有自知之明,最近她已经犯下了一连串的错误了。四天前,虽然她小心再小心地说明,一个由她照顾的病人还是咕咚咕咚地喝下了碳酸漱口水——一位勤杂工正好看到,他形容说就像一口气喝下一品脱烈性的黑啤酒一样——之后,那个病人吐了一床。布里奥妮也知道,德拉蒙德护士长一直在注意着她,有一次她在搬便盆的时候一次只搬了三个,而不是像忙碌的拉卡普的服务员那样——要知道她原本是应该一次稳稳当当地搬六个的。而且,她很有可能还犯了很多其他的错误,它们要么因为她劳累而被忘记了,或者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还很容易犯一些举止上的错误——有时一不留神她就会单脚站立,而令她的顶头上司狂怒不已。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的差池和失误会积少成多:扫把没有放好啦、毯子折的时候把标签朝上啦、硬的领子有细微的褶皱啦、床的脚轮没有冲里成一直线啦、走出病房时空着手啦——这些全被人默默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直到忍耐达到了限度。这时你若还未读出征兆,那么怒火会从天而降,而你还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呢。
但是最近,护士长不再向她的实习护士们投以忧郁的笑容,也不再用令她们恐惧的压抑的声音和她们说话。她仿佛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职责。她像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别的什么事情上,经常站在男外科手术室门外的四方场地上,和她的拍档没完没了地商谈,或连着两天也不见踪影。
若是在另一种环境里,从事另一种职业,体态丰满的她也许会显得非常慈爱,甚至极富风情,因为她那不着口红的双唇有着迷人的曲线和足以自傲的自然的光泽。她脸颊滚圆,有着娃娃般健康的红晕。所有这些都显示出她温蔼的天性。但这样的好印象没有维持多久就烟消云散了。事情缘起一个和布里奥妮同龄的女孩。她是个大块头,秉性和善却行动迟缓,喜欢用像奶牛般无辜的眼神打量别人。她领教了护士长气势汹汹的威力。兰格兰护士被临时抽调到男外科病房去帮着准备一个年轻士兵的阑尾切除术。她与他单独呆了一两分钟,于是就跟他聊了起来,还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叫他不必为自己的手术担心。他很自然地就问了她的芳名,这可就触犯了那神圣的戒律。它明明白白地印在指导手册上,虽然从没什么人知道那到底有多么重要。几小时后,士兵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喃喃地呼唤着这实习护士的名字,而此时外科手术室的护士长就站在近旁。这下可好了。兰格兰见习护士被撵回了她以前的病房,着实蒙了一回羞。其他护士被召集在一道,要她们吸取教训。就算可怜的苏姗·兰格兰残忍地杀害了两打病人,也不至于会蒙受如此的奇耻大辱。德拉蒙德护士长教训说,对于应该一直追求像南丁格尔一样护理病人的传统的她,这样做是多么的丢脸。她还说兰格兰应该对自己下个月能分拣整理弄脏的亚麻被单而庆幸。她刚一说完,不仅是兰格兰,在场的一半女孩也都哭了起来。布里奥妮没有哭,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还是心有余悸。她把指导手册又从头读到尾,看看是不是有些礼仪规范被她忽略了。她反复重读这条戒律,并把它牢牢记在心里:在任何情况下,护士绝不能把自己的教名告诉病人。
病房腾空了,活儿却越来越紧。每天早上,病床都被推到房间的中央,这样实习护士们就能用拖把将地板擦光亮。拖把十分笨重,让女孩子们把它从一边挪到另一边可真是要命。地板要一天清扫三次。不用腾空的衣物柜要抹干净,褥垫要消毒,黄铜衣帽钩、环形门把手和门洞要擦干净。那些木制品——门和踏脚板——要用石碳酸溶剂仔细清洗,当然还有床、铁床框和弹簧。实习生们整天埋头于便盆、便瓶的冲洗、擦拭和晾干,直到它们像能上得正式宴会的餐具一样闪闪发亮。三吨位的军用卡车停在装卸间,运来了更多的床。要它们变得适于摆进病房,挤进它们那整洁的同伴中去,就先得把这些污秽不堪的东西彻底用力擦洗许多遍,再用石碳酸溶液消毒。任务的间歇——大概一天有十来次——实习生们得在冰冷刺骨的水下清洗她们生满冻疮而裂开、流血的双手。与病菌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她们早被灌输了对清洁的狂热崇拜。她们在这里学到的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躲在床下的一小撮毛毯的绒毛更令人厌恶了。在那不起眼的表面隐藏着成群成群、密密麻麻的细菌。她们每天都蒸馏、擦拭、打亮、揩干,这已经成为她们职业骄傲的象征了,为此她们必须舍弃一切个人安逸。
搬运工们从停车间里搬来了大量的供给品,包括包扎用品、便盆、皮下注射器、三个崭新的高温消毒器和许多标着“湿敷袋”的包裹——它们的用途未加说明。接下来的程序就是打开包裹,盘点物品并开出清单,最后整齐码好。另有一个已被擦过三遍的药品柜也安放好了,塞得满满的。平时它都上锁,钥匙在德拉蒙德护士长手里。可是一天早上,这秘密被布里奥妮窥破了——一排排瓶子的标签上都写着“吗啡”。有别的差事时,她看到其他病房也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有一间病房甚至已空无一人。它空旷而寂静,显得格外亮堂,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不过,看着这些她也不好置喙多问。一年前,刚宣战不久时,顶楼的病房就怕被炸而弃置不用了。手术室现已转移到了地下室。底层的窗子都被沙袋堵得严严实实,天窗也都用水泥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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