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吵了,长官。”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特纳滚烫的脸感觉到了声音里夹杂的气流。
内特尔下士的脑袋后方是一大片深蓝色的天空,地下室炸坏了的天花板的黑边像是蚀刻在天空上,形状参差不齐。
“吵?我刚才在干什么?”
“你大喊‘不’,把每个人都吵醒了。这些家伙中有个人有点恼火了。”
特纳想抬起头来,可发觉怎么也抬不起来。内特尔下士擦亮了一根火柴。
“天哪,你看上去他妈的吓死人了。来,喝点水。”
内特尔托起特纳的头,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水有股金属的味道。他喝好以后,筋疲力尽的感觉像无边无际的滚滚浪涛一样向他袭来。他走遍了敦刻尔克这片土地,此时却陷入了这疲惫的汪洋。为了不让内特尔警觉,他尽力不泄露自己真实的感受。他的话语听上去通情达理。
“你看,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内特尔用一只脏乎乎的手在擦拭着特纳的额头。他把脸、把焦急而又邋遢的脸凑得离特纳的脸这么近,特纳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内特尔会认为有这个必要。
内特尔说:“长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在听吗?大约一个小时前,我出去方便,猜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海军部队正沿途走来,发出要选拔军官的动员令。他们离船上岸正在进行编组。船已经返航了。我们就要回家了,老兄。这儿巴福斯军有位海军陆战队中尉会在七点钟把我们带过去。所以,好好睡一会,别再大叫大喊了。”
当时,特纳正落在筋疲力尽的海洋中,满心只想睡觉,正想睡它个一千小时。虽然刚才喝的水有点让人恶心,但它起到了催眠的作用,内特尔刚才告知的消息以及他低低的安慰声也对睡眠起到了帮助作用。睡眠变得更容易了。他们将在外面的马路上排好队,向海滩进发。向右排成方阵。秩序将主导一切。在剑桥,没有人教授好的行进秩序所带来的种种益处,剑桥人崇拜的是自由奔放、独立不羁的人——诗人。但是,诗人知道什么叫死里逃生吗?他们知道大部队士兵是如何逃生的吗?没有人冲出队伍,没有人抢着上船,没有先到了就先招待的规矩,也没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他们穿过沙滩向海边走去时没有皮靴的声音,同伴们上船时有一双双心甘情愿的手在拍岸的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舷。然而,特纳此刻沉入的是一片平静的大海,由于他自己也心境平静,当然就看到了她等着他是何等的美妙。让算术见鬼去吧!“我等着你”这句话是最最要紧的,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幸存了下来。这是表示她将拒绝其他一切男人的一种普普通通的方式。只有你。“回来。”他记得透过薄薄的鞋底踩到砾石的感觉,这时他就能感觉到,他还记得手腕上冰冷冷的手铐。他记得他和那个警探在小汽车旁停下,向她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转过身。他怎能忘记那件绿色的连衣裙,他清楚地记得它勾勒出她臀部的线条,他记得它束缚她的跑步,他记得它显露出她美妙的双肩,比薄雾还要雪白的双肩。警察允许他们谈话,他并不觉得奇怪。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他和塞西莉娅如入无人之境。她说她相信他,信任他,爱他的时候,决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只是对她说他不会忘记这一切。说那句话,他是想告诉她他是多么感激她,特别是在那时,特别是在这时。然后,她把一个手指放在手铐上,说她并不感到羞愧,没有什么好感到羞愧的。她抓住他西服翻领胸前的一角,轻轻地抖了一下,说:“我等着你。回来。”这句话是发自她内心的,时间会证明她是真心真意的。她说完那句话,警察就把他推进了小汽车,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哭出声来,她说话急促起来,她说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他们的事,是他们的私事。当然,她指的是藏书室里的一幕。那是他们的,没人能把它拿走。“那是我们的秘密。”就在车门砰地关上之前,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她大声地喊了出来。
“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的。”他说道,尽管内特尔的脑袋早就在特纳眼前消失。“七点之前叫醒我。我保证,你不会再听到我说一句话。”
第三部 第十五章
躁动不安并非只局限在医院里。时值四月,阴雨绵绵,这躁动不安仿佛随污浊而又湍急的河流暴涨着,升腾着。在夜晚,它笼罩着这黑漆漆的城市,像是一种凌驾于人们精神之上的黄昏,与那料峭的晚春难以割舍,不动声息地、恶狠狠地膨胀蔓延。整个国家的人都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尽管它隐藏在其弥漫的慈善中。在医院里,某些东西正在慢慢地走向尽头。在走廊的交叉口处,一群群狂妄自大的资深医生在交换着意见,商讨着一个秘密。个头高一些的年轻医生们迈着大步,显得更加咄咄逼人。只有那会诊医师在查房时显得心思重重。某一天早晨,他走到走廊的窗边,对着河的对岸凝视了许久。在他的身后,护士们站在病床旁静心等候。年长的杂活工们推着病人在病房间来回穿梭,显得那样地沮丧,似乎忘记了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从广播喜剧节目里学来的令他们快活的名言。如果布里奥妮能再次听到他们的那句名言,她是会感到很欣慰的,尽管她以前对这句话那么不屑一顾——“鼓起劲来,亲爱的。也许战争永远也不会发生。”
可是战争就要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医院的病人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少了。开始这看来很平常,一帮子脑筋不够数的受训者还喜滋滋地把这“大量康复”归功于他们提高了的医疗技术。慢慢地他们才看出了端倪。空空的床分布在一间间病房里,就像夜晚的死亡幽灵。布里奥妮想象着那宽宽的光滑走道上远去的脚步声,它们曾经是那么地清晰和富有节奏,现在却已变得模糊和犹豫。在电梯外的一段楼梯平台上,那些来安装新的防火装置和更换消防沙的工人整整工作了一天,一刻也未停歇,离开前也不对人说一句话,甚至不理睬同在走廊里的勤杂工们。在那有着二十个床位的病房里,只有八张正在使用。而且虽然工作比起以前更加辛苦,但是处在一种不安或者说是离奇的恐惧作用下,这些实习护士在一起喝茶时不再抱怨不休。她们都更冷静了,也更容易知足。她们也不再伸出手来相互比较各自的冻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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