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先生,”山姆答,“结果呢,到时候他上这里来了。数目并不大——强制偿付的是九镑,费用是五倍;不过他还是坐了十七年牢。如果他的脸上有皱纹,也给污垢填平了,因为他那副脏脸和那件褐色上衣,从开头到结尾,完全是‘原封不动’。他是个非常温和善良的矮小的人,老是忙着替人家做事,或者打打网球,却从来不得胜;到后来,看守们变得非常喜爱他了,他每天夜里都在看守室和他们闲谈,讲故事,等等。一天夜里,他照样又在那里,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一个很老的朋友,那时候他值班管着锁,忽然他说,‘毕尔,我好久没有看见外面的市场了,’他说(那时候弗利特市场就在那边)——‘我好久没有看见外面的市场了,毕尔,’他说,‘整整有七年了。’‘是呀,’那看守说,抽着烟斗。‘我很想看它一会儿呢,毕尔’他说。‘很可能的,’看守说,使劲抽着烟斗,装作不知道那小矮子要的是什么。‘毕尔,’小矮子比先前更冒失地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让我在临死之前再看一次大街;除非中了风,否则五分钟之内我一定回来。’‘如果你真中风了那我怎么办?’看守说。‘嘿,’那矮小的人说,‘无论谁看见我都会把我弄回来的,因为在我口袋里有卡片呢,’他说,‘第二十号,咖啡间组。’那是真的,的的确确,每当认识一个新来的人的时候,总是掏出一张小小的硬卡片,上面就是那几个字,没有别的;因为这个缘故,他老被叫做二十号。看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用严正的态度说,‘二十号,’他说,‘我信任你;你可不要叫你的老朋友为难呵。’‘不,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在我这里面还有点好东西呢,’[注]矮小的人说,说着就在他的小背心上用劲一拍,于是每一只眼睛都流出一颗眼泪:那是非常特别的事情,因为大家认为水是永远不会碰到他的脸的。他和看守亲切的握握手,就出去了——”
“他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这回偏偏说错了,先生,”维勒先生答,“他居然回来了,还提早了两分钟,气得要命,说几乎被一辆出租马车压死;他不习惯了,还说他要不写信报告市长他就不是人。最后他们终于使他平静下来;而在此后的五年,他连向门岗的大门外面张一眼都没有过。”
“在那时期终了他就死了,我想是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并没有死,先生,”山姆答。“他起了一个念头,就是到对街的一家新开的酒店去喝啤酒;那间房子非常好,所以直到后来他每夜都想去,他这样干了好久,每次都有规律地在关大门之前一刻钟回来,一切都是舒舒服服的。最后,他开始惬意得太过份,就常常忘掉时间,或者根本不把时间放在心上,越到后来回家越迟;后来有一夜,他的老朋友正在关门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把锁旋上了——他才回来。‘慢一点,毕尔,’他说。‘什么,你还没有回家,二十号?’看守说,‘我以为你早进来了。’‘没有可,’小矮子说,微笑一下。‘那么,我要告诉你,我的朋友,’看守说,很慢地并且很不高兴地把大门打开,‘我认为你最近交上坏朋友了,那是我很不赞成的。现在我不愿意干让你过意不去的事,’他说,‘不过,你如果不能把握只和好人在一道,稳当得像你现在站着那样,按时候回家,我就要把你根本关在外面了!’小矮子吓得大大地抖了一阵,从此以后就再没有走出过监狱的围墙!”
山姆说完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慢慢地折回身子走下楼梯。天黑了,画场上几乎空无一人,他在那里若有所思地兜了几圈之后,他告诉维勒先生说,他认为是他歇夜的时候了;他叫他在附近的酒店里找一张铺位,早上早一点来,准备到乔治和兀鹰去搬主人的衣服。塞缪尔·维勒先生对于这个要求尽量装出高兴的神情加以服从,然而又带着非常强烈的勉强表情。他甚至试着作了种种无效的暗示,表示他躺在石子上过夜是很便利;但是他看到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种提议固执地不加理睬,最后,只好知趣退出了。
无可否认,匹克威克先生觉得很沮丧和不快乐——并不是因为没有人作伴,因为监牢里人多得很,而一杯葡萄酒就马上可以买到一些优秀分子的最高友谊,无需乎其他任何介绍的礼节;不过他是独自置身于粗俗的人群之中,因为想到自己被囚禁而没有释放的希望,当然感觉到精神上非常沮丧和心情非常消沉了。至于满足道孙和福格的毒辣心肠而解救自己,这个念头却一瞬都没有涌上他的心头。
他在这种心情之下重新走进咖啡间组的过道,慢慢地来回走着。这地方脏得令人不能容忍,烟草的烟味十分令人窒息。那些房门不断地随着进进出出的人发出怦怦嘣嘣的响声;人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的喧哗经常在过道里回荡而又回荡。一个青年妇女,手里抱着一个由于衰弱和贫困几乎还不会爬的婴孩,和她的丈夫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谈话,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接待她。他们从匹克威克先生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可以听见那女子在辛酸地抽噎;有一次,她的悲伤突然发作起来,她不得不倚在墙上以免跌倒,而男子就把小孩抱过来,并且想好好地安慰她。
匹克威克先生的心实在沉重得不能再忍受了,就上楼去睡觉了。
那间看守的房间虽然很不好;装磺和设备的每一点都比一所州立监狱的普通病房要差几百倍,但是现在却有一个好处,就是除了匹克威克先生之外,里面没有其他一个人。所以他在他的小铁床的脚头坐下,他开始设想看守每年会由这间污秽的房间弄多少钱。他用数字计算一下来满足了自己,知道那大约相当于有着伦敦郊外一条小街的产权的岁数,于是又想到是什么引诱力使那只在他裤子上爬着的肮脏的苍蝇在可以挑选外面空旷地方的时候,却钻进这狭小的牢房里来;他的思路引导他所达到的不可避免的结论是,那昆虫发了疯。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开始发觉自己睡意蒙眬了,所以他就从口袋里拿出早上特地塞在里面的睡帽,从容地脱了衣服,进了被窝,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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