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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1069天前 | 28745 次浏览 | 分享到:


    第十天深夜,赵青山睡了个一塌糊涂,他连续几天不能好好入眠,他太累了。睡着了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直如塞进了乱草一般。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跳,开头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是失火还是地震?怎么这么乱乎!电话再响了一次他才明白,是电话。他穿着小裤衩哑着嗓子拿起电话,一听声音就是一身冷汗:是卞迎春,让他现在去见首长。他不敢多问连声是是是,说是半小时后到。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夜一点二十七分。他穿好衣服就往楼下跑,对睡眼惺忪的老婆的说话不予置理。叫一声苦也,这个钟点不要说汽车找不到,自行车存车处也已经上了锁,他从哪里把车推出来。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偷车贼一样地跳入存车处的栅栏好了。他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又听到自己屋里的电话铃声大作。他连忙再掏钥匙再赶回自家,发现电话铃已经不响,再一看是老婆把电话摘下不接以图睡觉。他当时真想一刀把比自己大四岁的文盲老婆结果了,无怪乎吴起杀妻方有作为,善良淳厚如赵青山对比他大四岁的真正贫下中农出身的文盲原配夫人也起了杀机,这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抢过电话连声喂喂,对方早已挂了电话。赵青山叫苦不迭,他对着两棒子打下去也醒不过来的丑老婆乱骂了一句,回头再走。走在楼道上耳边时不时响起电话铃声,他想赶紧再跑回去,再一听电话铃又没啦,直弄得他心慌意乱。下得楼来他才发现楼道口停着一辆又黑又大的吉姆汽车,不由得心花怒放。过去一问,果然是接他的,他磕磕绊绊地上了车,只觉得渺小的自己被吞进了黑色的巨型怪兽肚膛里,他是心惊肉跳。车厢里有一股香气,座位上包着一层紫色天鹅绒面罩,他感到高级舒适,飘飘欲仙,不是怪兽,这汽车又像是登天的仙梯,是安乐的摇篮。从“文革”开始报上就经常批评经营安乐窝的思想和行为,敢情不让你经营正是为了他们自己经营。赵青山忍不住想,他生怕自己的不正确的思想发出声音,他紧张地四顾,他似乎是要搜寻逃逸出他的嘴封条的错误思想的零件。


  被带到首长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只敢看工作人员的脚后跟。他又闻到了一股香味,就像是在吉姆车里闻到的一样。他进入一间很明亮的办公室,他看到门口的沙发与办公桌后的伏案工作的女同志。他自动保持距离站在沙发前,叫了一声:“首长!”


    “首长”没有抬头。他站在离首长三米远的地方,大气也不敢出。过了约一分钟,首长抬起头来,他瞥见了一位相当年轻,长着非常黄的面孔和一脸的严肃神态的女同志,他只是迅速一瞥而已,他不敢仰视,连忙微微低下头,他又叫了一声:“首长!”


    “我不是首长,我们都是为首长服务的。”


    他听出了她的河南口音,立即意识到这位就是警告他少废话的那位严厉的女同志。她现在说起话来比电话里更加富有威慑力,她的声音当真听起来非常立体,他的耳膜还有心尖心瓣似乎都在随之震动。他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声“是!”他的声音嘶哑颤抖,有气无力。


    “跟我来!”严厉的女同志说。她把赵青山带到了卞迎春同志的办公室。他看了一眼迎春,但见她精神奕奕,飒爽英姿,旧军服上系着武装带,两眼放光,确实不同凡响。他只觉得五体投地。


    “坐下!”卞迎春似乎是这样对他说。由于紧张,他的听力似乎大大下降了。


    卞迎春简单地向他交代了几句话。他连连称是,说“好!”“一定的!”“就是!”他想卞首长的意思是说让他见到了大首长以后注意少说话,多听首长的。这是当然的了,他前十天已经这样考虑过了。卞迎春还有一句很特别的话,说了一句“争一口气”之类的话,他没有听清,他不敢问。但是这话使他听着温暖,他流出眼泪来了。他想说:“党就是我的爹娘,首长就是我的太阳……”话在他的胸腔里奔突,话撞得他的心口乒乒乒地响,话憋得他的嘴巴肿胀疼痛,气都喘不出来了,“文化大革命”……他终于出了点声,但是卞迎春未以为意,卞迎春已经站起来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他的热烈的话语憋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跟着卞迎春下了楼梯又上了楼梯,走过了好几个楼道又好几个屋子,走过了好几道警卫岗哨。警卫人员向他们俩敬礼的时候吓得他一趔趄,两腿拌蒜差点跌倒在地。他们来到两扇对开的包着皮革的大门前,卞迎春向门口的警卫招手致意。警卫连忙给迎春推开门,只此一点赵青山就羡慕钦佩得五体投地。他想如果是别人根本休想走到边边来,来了也只可能受到警卫的盘问而不会得到警卫的侍候……唉,什么叫光荣,什么叫地位,什么叫待遇,什么叫信任,什么叫威风,这些都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革命也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人生也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啊!


    他们经过了外边的小办公室,卞迎春与对面坐着的两个穿军服的男同志悄声说了一句话,一个男同志悄悄推开里间的办公室进去了。这个男同志走起路来身不摇头不晃脚底无声,保持绝对水平飘进内室,只像京剧台步一般,令赵青山失色赞叹。


    过了大约两分钟,赵青山已经心神不定了,那个男子又平飘了过来,向卞迎春做了一个手势。卞迎春推门进室。赵青山呆立在那里,那位男同志轻轻把青山往屋内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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