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两客儿,”她说。“您知道,两客儿这里是不合标准的法语。这个墨西哥女人法语讲得不准,发音走了样。她本来想说“两口儿”。……”
“Je le sais, madame法文:我知道,太太。,”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法语轻声回答。“Et je le regrette beaucoup法文:我很替您难受。.”
她黑瞳瞳的眼睛下面,皮肉松弛,眼窝深陷,汉斯从未见过这样又大又呆滞的眼睛。她身上似乎隐隐散发出一种枯花似的香味。汉斯心头不由泛起一种温馨而沉重的感觉。
“Merci法文:谢谢。,”她用粗嗄的喉音说,声音和她那枯枝败叶般的外形极为相称。她宽嘴巴的嘴角阴沉沉地向下耷拉着。这时她把手缩回披巾里,低下头来,又开始踯躅。
汉斯·卡斯托尔普继续往前走时说:
“你看,我毫不放在心上,我跟她刚才相处得很好嘛。我相信,我跟这号人打交道挺有办法,我生来懂得如何跟他们周旋,不知你的看法是不是这样?我甚至认为,我跟忧郁的人相处,总的说来比跟愉快开朗的人更好些,天晓得这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我是个孤儿,这么早就失去了父母。要是人们严肃,悲戚,甚至死了什么人,我可满不在乎,也不会手足无措——我反而有一种得其所哉的感觉,而遇到愉快活泼的场面,我却感到怏怏不乐,兴味索然。我最近在想:这里的娘儿们真蠢,对‘死’和有关死亡的一切简直怕得要命,吓得对这个问题提也不敢提,而且吃饭时也把临终圣餐带来。哼,这真是无聊透顶。你爱瞧一瞧棺材的样儿吗?我倒很爱看。我觉得棺材是一种顶呱呱的家具,哪怕它是空的;可是一旦有人躺在里面,我认为简直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葬礼很有启发性——有时我甚至想,要是有人想得到某些启示,那么他还是去参加一次葬礼,而不必上教堂。人们都穿着正正经经的黑衣服,脱下帽来举目向灵柩致哀,严肃而又虔敬,没有人会像平时那样胡扯些不堪入耳的话。如果人们终究变得稍稍正经些,那我真是求之不得。有时我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应该做牧师;在某种程度上说,我认为这个职业对我还算合适……哎,我刚才说的法文没有什么错误吧?”
“没有错,”约阿希姆说。“‘Je le regrette beaucoup’这句法文完全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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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上可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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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变化开始显示出它的规律——先表现在星期日,星期日常有一队乐队在露台上演奏,每十四天奏一次,也就是两星期的标志。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在这个时期的下半阶段上疗养院来的。他到的那天是星期二,因而也是第五天。前几天风雪交加,一下子又回到萧瑟的冬天,而星期二却像春天那样,温柔明媚,浅蓝色的天空上飘着朵朵明净无疵的白云,和煦的阳光照在山坡上和山谷里,又呈现夏日常有的郁郁葱葱的景象,因为新近这场雪已注定要迅速融化了。
每逢星期日,大家显然都在费一番心机,使它具有节日气氛,与平时迥异。无论院方和病人,都在这方面出一把力。早点时就供应香饼是一种发面糕点,上面有一层糖、面粉和奶油。,每个餐座前面都摆着一只小花瓶,里面插了一些花卉和野丁香,甚至有阿尔卑斯玫瑰,男士们把这种花插在翻边的钮扣眼里,多德蒙特的检察官帕拉范特甚至穿起燕尾服和有花斑的背心来,而女士们的装束则更是色彩缤纷,喜气洋洋。肖夏太太早餐露面时,穿的是一件轻飘飘的开袖花边晨装。她砰的一声关上玻璃门走进来时,在蹑手蹑脚走到自己的餐桌以前先面对大伙儿站了一会儿,仿佛向整个餐厅显示自己的风度是多么优雅。今天她打扮得这样出色,使坐在汉斯·卡斯托尔普身边的那个女人——也就是柯尼斯堡的女教师——也不禁啧啧称佳。即使是“下等”俄国人餐桌上那对不讲礼仪的夫妇,也意识到今天应当与往日不同:男的本来穿皮茄克,现在换上了短短的礼服;毡靴也为皮鞋所代替;女人呢,今天虽仍围着脏而长的毛围巾,却换了一件折叠领的绿丝衫……汉斯·卡斯托尔普一看到这对夫妻就皱眉头,脸色也变了——他上这儿后,动不动就脸红。
第二次早餐一过,露台上就开起音乐会来;乐队里,铜管乐器与木管乐器应有尽有,时而轻快活泼,时而平缓庄严。音乐几乎一直奏到午睡时才停。开音乐会时,并非卧床休息不可。确实有些人站在阳台上饱享耳福,在花园的小厅里,也有三四个人坐在椅子上,但大多数人却坐在平台上小小的白桌子旁,平台上搭有遮蔽阳光的凉棚。有些个性特别活跃的人,觉得坐在椅子上太一本正经,于是在通往小花园的石阶上安下身来,在那儿尽情作乐。这些都是年轻的病人,男的女的都有,他们的名字,汉斯·卡斯托尔普大多数叫得出,脸也认得出。这伙人中有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还有阿尔宾先生。阿尔宾随身带了花花的一大盒巧克力糖,你一块他一块分给大家吃,自己一点也不吃,只是老气横秋地吸着一支金黄色过滤嘴的香烟。再往前就是“半肺协会”那位厚嘴唇的青年,还有那位瘦棱棱、白得像象牙雕出来一般的莱费小姐;再下去是一位头发金灰色的青年,人们叫他“拉斯穆森”,因为关节软,他一双手像鱼鳍一样只能举到胸口。还有一位来自阿姆斯特丹荷兰城名。的萨洛蒙太太,穿的是红衣服,身体胖胖的,她也一直跟年青人混在一块儿;她后面的石级上坐着一位身材颀长、头发稀疏的青年,那就是能奏《仲夏夜之梦》那支曲子的人,此刻他用胳膊抱住骨瘦如柴的膝盖,茫然而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黑黝黝的后脖子。此外有一位红发的希腊姑娘,一个来历不明、容貌像只貘的人,那个戴一副厚镜片眼镜的贪吃的小伙子,还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夹着一副平片眼镜,咳嗽起来就把小小的手指捂在嘴上,指甲留得像盐匙那么长,他一望而知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另外还有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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