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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魔山》
来源: | 作者:托马斯·曼 | 发布时间: 1065天前 | 25904 次浏览 | 分享到:

  当他登上读者初次和他见面的旅途时,他正好二十三岁。那时他已在但泽工业专科学校读完四学期课程,另外四个学期又在布劳恩施魏克和卡尔斯鲁厄工业大学度过。他刚顺利通过了第一次大考,成绩虽谈不上大放光彩,却也相当可观。现在他正准备进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当义务见习工程师,在船厂里接受实际训练。正好在这个关头,他的生活道路遇到了下列转折点。

  为了应付大考,他不得不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回家时显得十分憔悴,像他那种类型的人,脸色照理是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见惯他的海德金特大夫责备起来了,他要求汉斯换一换空气,也就是说彻底换个环境。他说这一回,住到诺尔德奈岛或弗尔岛在诺尔德奈岛和弗尔岛上,有著名的海滨浴场。上的维克去都不济事,如果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认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进造船厂前应当到高山上住几个星期。

  这个主意倒不错,参议蒂恩纳佩尔对他的外孙和受监人说,不过这样一来,今年夏天他们得分道扬镳了,因为四匹马是不能把他蒂恩纳佩尔参议拉上高山的。这对他也算不了什么,汉斯需要的只是适宜的气压,否则他会害病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舒舒服服地独个儿上山吧。他可去探望一下约阿希姆·齐姆森。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约阿希姆·齐姆森病了,不过他的病不像汉斯·卡斯托尔普那样,而是真正染上了病,病得很凶险,甚至家人都惊惶失措。他一直容易患感冒,发烧,有一天竟吐起血来,于是约阿希姆得赶紧去达沃斯休养,这使他非常痛苦烦恼,因为他的愿望行将实现。他本来遵家人之命,几学期来都在攻读法律,但后来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所驱使,他调换了学科,投奔军官学校,而且已被吸收为学员。现在他在山庄国际疗养院已待了五个月以上,这所疗养院由顾问大夫贝伦斯主持。他在寄给家中的明信片中说,他腻烦得几乎送掉半条命。因此,如果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进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就职之前还想排遣一下,那么上山去疗养院跟可怜的表哥作一会儿伴可再适当也没有了,这样双方都称心如意。

  他决定出发时已是盛夏季节,时光已到了七月下旬。

  他动身作三星期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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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重与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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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斯·卡斯托尔普本来怕睡过了头,因为他实在太疲倦了。但结果他比平时起得还早,有充裕的时间为自己理晨妆。每天早晨仔仔细细地梳洗一番已成了他的习惯,有高度教养的人往往有这种习惯。一只橡皮面盆,一只盛绿色香水肥皂的木盘,还有附带的一柄草刷——这些都是盥洗用的主要工具。除梳洗装扮之外,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行李打开,搬到室内去。当他拿起镀银的剃刀放在涂满香皂泡沫的脸颊上时,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些神魂颠倒的恶梦,不禁哑然失笑,对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宽容地摇了摇头,心里洋溢着光天化日之下修脸整容的人们那种洋洋自得之情。他还没有完全定下心来,只感到黎明的清新。他脸上扑着粉,穿着胶带衬裤和红色的山羊皮拖鞋,走到阳台上,让手里的水分收收干燥。阳台一直通到屋子里,用一些不透明的玻璃隔板分成各个小间,这些玻璃隔板并不一直伸到栏杆处。清晨凉爽多云。重重的浓雾黏滞不动地弥漫在两侧的高山前面,远处山峦上白色和灰色的云块低垂着。这儿那儿间或露出一方蓝天,阳光透射下来,把山谷下面的村庄照得闪闪发光,它们在山坡上一片暗黑色的枞树林掩映之下,显得一片银白。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清晨的音乐声,这声音也许是昨晚开音乐会的那个旅馆里发出的。那儿传来了赞美诗低沉的和音,停了一会又奏起一支进行曲。汉斯·卡斯托尔普酷爱音乐,音乐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像早餐时的黑啤酒一样,有一种强烈的镇静作用和麻醉作用,使他昏昏欲睡。他高兴地倾听着,脑袋歪向一边,嘴巴微微张开,眼睛里泛起几根红丝。

  他看到下面有一条路蜿蜒而上,一直通到疗养院,这就是他昨晚乘车到来的那条路。在山坡潮润的草丛里,长着短茎的龙胆,形状很像星星。一部分平台用篱笆围成一个小园子,那儿有砾石小径和花坛;在一株雄伟挺拔的白杉树下,还有一个假山洞。这里有一个朝南的厅堂,里面有几把靠背椅,屋顶则盖有白铁皮。厅堂旁边竖着一根红棕色的旗杆,用绳索牵住的旗子不时迎风招展。这是一面绿白相间的花哨旗子,中间有蛇盘杖,它是医学界的标志。

  这时,有一个愁容满面的年长女人在花园里踱来踱去。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乱蓬蓬的灰黑色头发前面蒙着一幅黑纱。她在花园小径上急促不安地漫步,膝盖有些弯曲,胳臂僵硬地垂向下面。她两眼直勾勾地向前望着,一双眼睛是深黑色的,眼睛下面的皮肉凹陷而松弛,额角上面满是皱纹。她有一张衰老的、南方人特有的苍白的脸,嘴巴阔而歪向一边,唇角下垂,显得心事重重,这不由使汉斯·卡斯托尔普想起过去曾经见过的某个著名悲剧女演员的一幅画像。那个面容苍白、一身黑服的女人阴沉沉地跨着大步,她的步子竟不自觉地与山下传来的进行曲调子合拍,看去真有些怪模怿样。

  汉斯·卡斯托尔普若有所思而满怀同情地往下瞅着她;在他看来,似乎她阴森森的身影使清晨的阳光也黯然失色。但同时他还感受到一些别的——他从左面的邻室里听到了某种声音;据约阿希姆所知,这房间是一对俄国夫妻住的。这种声音不但也跟早晨明朗清新的气氛很不相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黏滞滞地玷污了它。汉斯·卡斯托尔普记得昨夜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只是由于疲倦而不及注意。这是一种挣扎声、吃吃的笑声和喘气声;对年青人来说,尽管他出于好心,一开始就尽力把这个看作是无伤大雅的,但它们令人作呕的本质可隐藏不了多久。对于这种好心,我们也可冠以其他名称,例如心地纯洁,不过听来有些枯燥无味;或者称之为高雅贞洁,这个称呼既庄严又漂亮;也可贬低为“不敢正视现实”或伪善,甚至可名之为神秘的羞怯及虔诚。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到隔室的这种响声,上面种种心理现象或多或少从他的神态上反映出来。他的脸色一本正经,阴沉沉的,仿佛他不愿也不该知道他所听到的一切。他真是道貌岸然,不过这种道学气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他在某些场合下做作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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