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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战争与和平》(第七部)
来源: | 作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 发布时间: 1066天前 | 10578 次浏览 | 分享到:

  虽然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仍凭本能辨明道路,并准确无误地穿过几条小巷子,这些小巷子把他带到了阿瓦尔大街。 

  随着皮埃尔愈益走近波瓦尔大街,大烟愈来愈浓,大火甚至使这儿的空气变得暖和。间或可以看见巨大的火舌,在屋顶后面龙蛇般飞舞。街道上,人渐渐多起来,而这些人个个惊惶不安。皮埃尔虽也感到周围有某种异常情况,但并不明白他是在走向火灾发生的区域。在他穿过通向一大片空地的小路时(这片空地一边连着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着格鲁津斯基公爵府邸的花园),突然听到身旁一个女人绝望的痛哭声。他止住脚步,好似从梦中醒来,抬起了头。 

  在小路一侧满是尘土的干枯的野草上,放着一堆家什:鸭绒被、茶炊、神像、箱子等。在地上的箱子旁边,坐着一位已不年轻的瘦女人,长着长长的暴牙,身穿黑色斗篷,戴压发帽。这女人摇晃着身子,一面诉苦,一面恸哭。两个小女孩,十岁到十二岁,各穿一身脏而嫌短的连衣裙、披小斗篷,苍白的惊吓的脸上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看着她们的母亲。一个小男孩,约七岁,穿一件粗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怀里哭。一个光脚、一身很脏的使女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的大辫子,在揪掉烧焦的头发,一边揪一边嗅着。丈夫,个儿不高,背微驼、穿普通文官制服,留一圈络腮胡,平整的鬓角从戴得端正的帽子下露出来,正紧绷着脸翻动摞在一起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些衣服来。 

  女人一见皮埃尔,几乎投在他脚下。 

  “亲爱的老爷们,正教徒们,救救我们,帮助我们吧,亲爱的!……你们谁帮帮我们吧,”她嚎啕着哀告,“小女孩!……女儿!……我的小女儿没救出来!给丢下了……她烧死了!呜呜!我白白养了你……呜呜!” 

  “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小声对妻子说,显然不过要在旁人面前替自己辩护,“一定是姐姐把她带走了,否则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补充说。 

  “木头人,坏蛋!”妻子突然止住哭泣,恶狠狠地大骂。 

  “你没有心肝,不疼自己的孩子。别人就会把她从火里救出的。这人是木头,而不是人,不是父亲。您是高尚的人,”她抽泣着连珠炮似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燃起来了,随即向我们烧来。小姑娘喊了一声:着火了!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我们当时穿什么就是什么地逃了出来……这才抢出这么点东西……神像和陪嫁的床,其余的一切都丢了。看看孩子们呢,卡捷奇卡不见了。呜呜!呵,上帝!……”她又放声大哭,“我的心肝宝贝啊,烧死了!烧死了!” 

  “在哪里呢?她到底在哪里丢失的呢?”皮埃尔问。女人从他热情洋溢的脸上看出,他这人能帮助她。 

  “老爷!我的亲爹!”她抱住他的腿呼喊,“恩人啊,这下我放心了……阿尼斯卡,去带路,死东西。”她向使女大声呼叫,生气地张着嘴,这就更加露出了她的长门牙。 

  “带路,带路,我……我……我办得到。”皮埃尔喘着气急忙说。 

  一身很脏的使女从箱子后面走出来,束好发辫,叹了一口气后,赤足笨拙地沿小路走在前面。皮埃尔仿佛突然从深沉的昏厥中复苏。他更高地昂起头,眼睛里闪耀出生命的光辉,快步地跟随这姑娘而去,赶上了她,走出小路到了波瓦尔大街。满街飘起一团团乌云般的黑烟,有些地方的黑烟里冒出火舌。人们在大火前挤作一团。街心站着一名法国将军,对周围的人讲话。由使女带路的皮埃尔已经走到了将军站的位置附近,但法国士兵挡住他。 

  “On ne passe pas,”①一个声音向他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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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不通行。 

  “走这边,叔叔!”使女叫道。“我们穿过小巷,从尼库林街穿过去。”皮埃尔转过身来往回走,时时要跳动几下,方能跑得上她。这姑娘跑过街去,向左拐进一条横巷,经过三幢房屋,向右拐进了一家大门。 

  “在这儿。”这姑娘说,跑过院子,打开了木栅栏的小门,然后停下来,指给皮埃尔看一间不很大的正熊熊燃烧着的木耳房。它的一边已烧塌了,另一边还正燃烧,火焰明晃晃地从窗格和屋顶冲了出来。皮埃尔走进小门,热气便逼得他停下。 

  “那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家?”他问。 

  “哇哇!”这姑娘指出耳房哭了,“就是那间,那就是我们的家。你都烧死了,我们的宝宝,卡捷奇卡,我的乖小姐,哇!”阿尼斯卡对着大火痛哭,觉得不得不表示一番自己的感情。 

  皮埃尔向耳房靠近,但那热气很猛烈,他不由得围着耳房绕了半圈,来到一座大房子墙下,这房子只有一边的屋顶着火,一群法军士兵在房子附近挤作一团。 

  皮埃尔开头不明白,这些把什么东西拖来拖去的法国人在干什么;但看到自己面前的那个正用钝佩刀砍一个农民、并抢夺他手里的狐皮大衣时,皮埃尔朦胧觉察到这里在抢劫,但他没功夫想这件事。 

  墙壁和天花板的断裂声、訇然倒塌声、火焰的呼啸和毕剥声、人们的狂叫呐喊,时而动荡不完的烟云——时而腾空升起,夹杂着明亮的火星,虽烟滚滚闪出道道火光,此处是禾捆状的通红的火柱,彼处是沿着墙蔓延的鱼鳞状的金色火焰——这一切景象,合着热浪和烟味的刺激,行动的迅速,这种种感觉在皮埃尔身上产生了面对火灾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作用力特别强烈,则是因为皮埃尔看见这场大火,突然体验到那种从折磨他的思想中解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年轻、愉快、灵活和果断。他从这座房子的一边绕到耳旁后面,正要跑进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他的头顶有几个人在大喊,随后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一件笨重的东西砰然一声落在他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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