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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四世同堂》
来源: | 作者:老舍 | 发布时间: 1109天前 | 45858 次浏览 | 分享到:

  "你们找打!别说话!"躺着的人说。说了这句话,他似乎忘了他的手;手动了动,他疼得把眼鼻都拧在一处,头向左右乱摆:"哎哟!哎哟!"他从牙缝里放出点再也拦不住的哀叫。"哎哟!他们吊了我三个钟头,腕子断了!断了!"  

  女的把脸全部的藏在男子的怀里。男青年咽下一大口唾沫去。  

  屋外似乎有走动,很重的皮鞋声在走廊中响。中年人忽然的坐起来,眼中发出怒的光,"我……"他想高声的喊。  

  他的手极快的捂住中年人的嘴。中年人的嘴还在动,热气喷着他的手心。"我喊,把走兽们喊来!"中年人挣扎着说。  

  他把中年人按倒。屋中没了声音,走廊中皮鞋还在响。  

  用最低的声音,他问明白:那个中年人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只是因为他的相貌长得很象另一个人。日本人没有捉住那另一个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个人承当罪名;他不肯,日本人吊了他三点钟,把手腕吊断。  

  那对青年也不晓得犯了什么罪,而被日本人从电车上把他们捉下来。他们是同学,也是爱人。他们还没受过审,所以更害怕;他们知道受审必定受刑。  

  听明白了他们的"犯罪"经过,第一个来到他心中的事就是想援救他们。可是,看了看脚上的镣,他哑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呆呆的看着那一对青年,他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从模样上说,那个男学生一点也不象孟石和仲石,但是从一点抽象的什么上说,他越看,那个青年就越象自己的儿子。他很想安慰他的儿子几句。待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那一点也不象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仲石,会把自己的身体和日本人的身体摔碎在一处,摔成一团肉酱。他的儿子将永远活在民族的心里,永远活在赞美的诗歌里;这个青年呢?这个青年大概只会和爱人在一处享受温柔乡的生活吧?他马上开了口:"你挺起胸来!不要怕!我们都得死,但须死得硬梆!你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很低,好象是对自己说呢。那个青年只对他翻了翻白眼。  

  当天晚上,门开了,进来一个敌兵,拿着手电筒。用电筒一扫,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来。她尖叫了一声。男学生猛的立起来,被敌兵一拳打歪,窝在墙角上。敌兵往外扯她。她挣扎。又进来一个敌兵。将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门关在他的脸上。倚着门,他呆呆的立着。  

  远远的,女人尖锐的啼叫,象针尖似的刺进来,好似带着一点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声的哭起来。  

  他想立起来,握住青年的手。可是他的脚腕已经麻木,立不起来。他想安慰青年几句,他的舌头好象也麻木了。他瞪着黑暗。他忽然的想到:"不能死!不能死!我须活着,离开这里,他们怎样杀我们,我要怎样杀他们!我要为仇杀而活着!"  

  快到天亮,铁栏上象蛛网颤动似的有了些光儿。看着小窗,他心中发噤,晓风很凉。他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处找那个青年,看不见。他愿把心中的话告诉给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见'信,望,爱'。我不大懂那三个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会死,爱你的国家!"  

  他正这么思索,门开了,象扔进一条死狗似的,那个姑娘被扔了进来。  

  小窗上一阵发红,光颤抖着透进来。  

  女的光着下身,上身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会动。血道子已干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脱下自己的褂子,给她盖上了腿,而后,低声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动,不出声。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已经冰凉!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动。她已经死了一个多钟头。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动她。把手插在裤袋里,他向小窗呆立着。太阳已经上来,小窗上的铁栏都发着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动不动的站着,仰着点头,看那三四根发亮的铁条。他足足的这么立了半个多钟头。忽然的他往起一蹿,手扒住窗沿,头要往铁条上撞。他的头没能够到铁条。他极失望的跳下来。  

  他——钱先生——呆呆的看着,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还是想自杀。  

  青年转过身来,看着姑娘的身体。看着看着,热泪一串串的落下来。一边流泪,他一边往后退;退到了相当的距离,他又要往前蹿,大概是要把头碰在墙上。  

  "干什么?"他——钱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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