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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追忆似水年华》一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 发布时间: 894天前 | 68776 次浏览 | 分享到:


除了谈自己和谈自己缺点这个坏习惯之外,还要加上另外一个与此结成一体的坏习惯,那就是揭露别人身上的某个缺点,恰恰自己也有这同一缺点。人们总是谈论这些缺点,似乎是一种谈论自己的方式,实际上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承认自己的快乐与宽恕自己的快乐结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们的注意力总是被吸引到构成我们自己特点的东西上去,与别人身上的其它东西相比,更容易发现这些东西。一个近视眼谈论别人时会说:“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一个肺结核患者对一个最健壮的人肺部是否完好总有疑问;一个很不爱清洁的人总说别人不洗澡;一个嗅觉不灵敏的人总认为别人身上有味道;一个丈夫,自己老婆作风不正,会到处看到老婆作风不正的丈夫;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到处都看到举止轻浮的女人;一个追求时髦的青年,到处看到时髦青年。每种毛病,也像每种职业一样,要求一种专门知识,并不断发展这种专门知识。将这些知识卖弄一下,并不令人恼火。性欲倒错的人发现性欲倒错的人,一位裁缝应邀到了社交场合,他还未与你谈话,就已经品评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经迫不及待要来捻一捻看质量如何了。如果你与一位牙医谈上一会话,然后问他对你有何真实想法,他就会告诉你,你有几颗坏牙。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重要了。待你也发现了他的坏牙,你会觉得没有出这更可笑的了。 


不仅仅我们谈到自己时,以为别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们做事时,也似乎以为别人是盲目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专门的上帝无时不在,他遮掩住我们每个人的缺点,或向我们每个人许诺看不见我们的缺点,犹如对不洗澡的人,对他们耳朵上的一条污垢,臂弯里的汗味,他都闭上眼睛,堵上鼻孙,并且要他们坚信,他们可以带着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间游荡,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人们什么也发觉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赠的人,以为别人定会把假珠当成真珠。 


布洛克很没有教养,有神经病,追求时髦,属于一个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承受着无法计算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表层上的基督教徒,还有高于他所在的阶层的一层层犹太阶层,每一层都以自己的蔑视压迫着紧挨着自己下面的那一层。要从一个犹太家庭上升到另一个犹太家庭,穿过一层又一层,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数千年的时间。最好是设法从另一个方向上开辟一个出口。 


布洛克跟我说什么我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要我向他承认我是时髦青年时,我本可以这样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会与你常来常往了。”可我只是对他说,他这样讲话太不客气。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没有教养的人实在有福气,依照他们的方式,便是一面毁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机将那些话语变得更加沉重。 


“请你原谅我,”现在他每次遇到我都这样说,“我曾经叫你难过,曾经折磨你,我是故意使坏。不过——从总体来说,所有的人,从个体来说,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动物——你无法想象,我虽那么无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对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时,这种柔情常常令我下泪。”说着,他便叫人听到一声呜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惊异的,还有更甚于他举止不适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谈话质量好坏相差很大。这个小伙子十分挑剔,对一些最时髦的作家,他常说:“这个人是个面色阴沉的白痴,那个人完全是个傻瓜。”可有时他能十分开心地讲述一些毫不可笑的传闻轶事,引证某一个完全平庸的人的话,说“那人真是了不起”。评断人的智慧、价值、意义的这一双重天平,总是使我惊异不止,直到我结识他的父亲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这个谜才算解开。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然同意去与老布洛克结识。因为小布洛克在圣卢面前说了我的坏话,又在我的面前说了圣卢的坏话。他特别对罗贝尔说我(一直)追求时髦追求得要死。“对,对,他能结识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荣幸,”他说。布洛克这样将一个词分开说,既表示讽刺,又表示文学味道。 


圣卢从未听说过勒格朗丹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此乃何人?” 


“噢,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时怕冷似地将两手插进外衣口袋里,确信他此刻正在欣赏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绅士那独具特色的外表。与这位绅士相比,巴尔贝·多尔维利的外表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布洛克不会描绘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赋予他好几个“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样品味这个名字的办法来聊以自慰。但是这种主观的享受别人是领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卢面前说我的坏话,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没少说圣卢的坏话。到了第二天,我们两人便都知道了这些谗言的详细情形,倒不是我们俩相互学舌,那我们可就太罪过了。但是布洛克会觉得这是非常自然而几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认为我们肯定会从这个或那个人嘴里得知我们要知道的事——宁愿先下手。他把圣卢拉到一边,向他招认了自己故意说他坏话的事,又告诉圣卢,他以“誓言监护人、克洛诺斯之子宙斯的名义”起誓,他爱圣卢,愿意为圣卢献出生命,说罢又抹去一滴眼泪。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单独见我,向我作了忏悔,宣称他那么做是为了我的利益,因为他认为某种社交关系对我有害,而我“比这个更有价值”。然后象醉汉动情那样抓住我的手,虽然他的酒醉纯属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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