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教堂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熟悉;从前有一个时期他那已故的母亲常带他上这儿来领圣餐,有一个时期他在儿童唱诗班里唱歌,每个圣像,每个角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呢,他结婚了,为了遵守规矩而必须娶妻子,可是现在他没想这些,不知怎的,他竟不记得而且完全忘了他的婚事。眼泪使得他眼睛看不见圣像,心里堵得慌。他暗自祷告,祈求上帝让那个在劫难逃的灾难,即使不是今天,也会在明天降在他身上的灾难,好歹放过他去,就跟天旱的日子里雨云掠过村子却不落下一滴雨来一样。过去已经积下那么多的罪,多得到了没法摆脱、无可挽回的地步,就连要求宽恕也不合情理了。可是他仍旧恳求宽恕,甚至大声哭出来,不过谁也没理会,因为他们以为他喝醉了。
有一个孩子用惊慌的声音哭着说:
“好妈妈,带我离开这儿吧,亲妈妈!”
“不许说话!”司祭叫道。
新婚夫妇从教堂回家去,人们跟在他们后面跑着。小铺旁,大门边,院子里,窗子下,也都围满了人。村妇们来唱喜歌。
合唱队早已站在前堂,拿了乐谱等着,年轻的夫妇刚刚跨进门槛,他们就提高嗓门,用尽力气齐声唱起来;特意从城里叫来的一个乐队也开始奏乐。顿河香槟酒已经盛在高脚杯子里,送过来。木匠兼包工头叶里扎洛夫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眉毛生得那么密,弄得眼睛也差点儿看不见了,他对新婚夫妇说:“阿尼西木和你,孩子,要相亲相爱,要按上帝的意思过日子,孩子们,求圣母不要抛弃你们。”他伏在老头子的肩膀上,呜呜地哭了。“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咱们哭一场吧,高兴得哭一场吧,”他用尖细的声音说,然后突然哈哈大笑,用响亮的男低音接着说。“哈哈哈,你又添了个好儿媳妇!她呀,处处都合格,处处都光溜溜的,没一点杂音,整个机器都没毛病,螺丝钉多得很。”
他是叶果列夫县人,可是从年轻时候起就在乌克列耶沃村的工厂和县里做工,已经在这儿住惯了。多年以来,大家觉得他一直是这么老,一直跟现在一样又瘦又高,多年以来,大家一直管他叫“拐杖”。也许因为四十多年来专门在工厂里做修理工作吧,他判断每个人和每样东西的时候总是在结实上面着眼:看看是不是需要修理。他在饭桌边坐下来以前,先试了好几把椅子,看它们结实不结实,他还摸了摸鲑鱼。
喝过顿河香槟酒以后,大家在桌边坐下来。客人们谈天,移动椅子。歌手在前堂唱歌,乐队奏乐,同时,村妇们在院子里齐声唱喜歌,结果造成一种可怕的、乱七八糟的声音,闹得人头昏眼花。
“拐杖”坐在椅子上扭动身子,胳膊肘碰着他身旁的人,妨碍人家谈话。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他急促地嘟哝着。“阿克辛尼雅宝贝儿,瓦尔瓦拉宝贝儿,咱们太太平平、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吧,我亲爱的小家伙。……”他酒量小,此刻只喝了一杯英国白酒就醉了。这难于下咽的白酒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一喝就昏醉,仿佛一闷棍把人打晕了似的。舌头开始转动不灵了。
在座的有本地的教士、带着妻子一同来的工厂职员们、商人、从别的村子来的饭铺老板。乡长和乡里的文书也并排坐在那儿,他们已经一块儿干了十四年,在这段时期里,每逢给人签署文件,或者在放人走出乡公所以前,总要把人诈骗一下或者侮辱一下;如今他俩养得肥头胖脑,仿佛他们在欺诈里泡得太久,连脸上的皮肤都有了一种特别的骗子色彩。文书的老婆是一个斜眼的瘦女人,把她所有的孩子都带来了,她象一只猛禽似的斜着眼瞄准菜盘,凡是她的手够得到的都被她一齐抢光,放进她自己的或者孩子的衣袋里。
丽巴坐在那儿不动,好象变成了石头,仍旧现出在教堂里的那副表情。阿尼西木自从认识她以后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因此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嗓音是什么样儿;现在,他坐在她身旁,始终闷声不响,只顾喝英国白酒,等到喝醉了才开口,跟坐在对面的丽巴的姨妈说:“我有个朋友,姓萨莫罗多夫。他这个人很特别。论身份,他是个非世袭的名誉公民,能说会道。不过我把他看得透里透,姨妈,这他也知道。请您跟我一块儿为萨莫罗多夫的健康干杯吧,姨妈!”
瓦尔瓦拉筋疲力尽,心慌意乱,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劝客人吃东西。她明明很满意,因为菜有那么多,全都那么丰富,现在谁也不能挑剔他们了。太阳落下去了,可是酒宴还在继续,客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喝什么,他们讲的话也休想听得清,只有在乐队的乐声偶尔停下来的时候,才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有一个村妇嚷着:“你们吸饱了我们的血,强盗,叫你们不得好死!”
到傍晚,大家合着乐声跳舞。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带着他们自己的酒光临了,其中有一个在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两只手各拿一个酒瓶,嘴里还衔着酒杯,逗得大家都笑了。卡德里尔舞跳到一半,他们忽然蹲下身子跳起来。穿绿衣服的阿克辛尼雅象电光似的闪现着,她的长后襟扇起一阵风。有人踩坏她衣服后襟的皱边,“拐杖”就嚷道:“喂,他们把墙脚板扯下来了!孩子们!”
阿克辛尼雅生着天真的灰眼睛,那对眼睛难得眨巴一下,她脸上老是带着天真的笑容。她那对难得眨巴的眼睛、长脖子上的小脑袋、苗条的身材,都有点蛇的样子;再加上绿色的衣服,黄色的前胸,唇边露出微笑,看上去活象春天从嫩嫩的黑麦田中挺直身子昂起头来瞧着行人的一条毒蛇。赫雷明家的那些人对她的态度随随便便。很明显,她跟他们当中年纪较大的一个早已打得火热了。可是她那聋丈夫却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压根儿就没瞧她。他坐在那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正在吃胡桃。他咬开胡桃壳的声音响得很,听上去跟放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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