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坐在他姐姐身旁,念一本历史小说的时候,想起了这一切,就觉得委屈,他那美好的、纯洁的、强烈的感情竟得到这样浅薄的回报,人家并不爱他,却接受了他的求婚,这大概只是因为他有钱,也就是说,人家看重他的地方正是他自己最看轻的地方。尤丽雅纯洁,信仰上帝,一次也没有想到过钱,这是可以承认的;然而她不爱他,根本不爱他,显然她另有打算,虽则那种打算没考虑得十分周详,模模糊糊,可是仍旧不失为一种打算。医师的家由于庸俗的摆设惹他讨厌,医师本人看上去象是一个卑微而肥胖的守财奴,轻歌剧《科涅维尔的钟》①里加斯巴尔之流的人物,尤丽雅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俗气。他想象他和他的尤丽雅怎样去举行婚礼,实际上彼此十分隔膜,她对他连一丁点感情也没有,仿佛是媒婆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的。现在对他来说只剩下一种跟这桩婚事一样庸俗的安慰,那就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成千上万的人都是照这样结婚的,等到两人相处久了,尤丽雅就会逐渐了解他,也许就会爱他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关上书说,笑起来。“尼娜,我成了罗密欧。你可以给我道喜,我今天向尤丽雅·别拉文娜求婚了。”
尼娜·费多罗芙娜以为他在说笑话,可是后来相信了,就哭起来。她不喜欢这个消息。
“好吧,我给你道喜,”她说。“可是为什么这样突然?”
“不,这不算突然。事情从三月起就开始了,只是你没注意罢了。……三月间,在这儿,就在你这个房间里,我跟她相识以后,我就爱上她了。”
“本来我还以为你会娶一个我们那儿的姑娘,莫斯科的姑娘呢,”尼娜·费多罗芙娜沉默了一忽儿,说。“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姑娘要纯朴些。不过,主要的是,阿辽沙,你觉得幸福就行,这是最主要的。我的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不爱我,这没法隐瞒,你看得出我们在怎样生活。当然,每个女人都可能因为你善良,因为你聪明而爱上你,可是要知道,尤列琪卡上过贵族女子中学,是个贵族,对她来说,光是聪明和善良是不够的。她年轻,你自己呢,阿辽沙,可已经不算年轻了,而且你长得也不漂亮。”
为了缓和最后这句话,她摩挲着他的脸,说:“你不漂亮,可是你招人喜欢。”
她十分激动,连她的脸上都现出了淡淡的红晕。她兴致勃勃地谈到,由她来拿着圣像给阿历克塞祝福,不知是不是合适,她说她是大姐,应该可以替代他的母亲。她竭力劝她那沮丧的弟弟,说婚礼要办得体面,隆重,热闹,免得让人议论。
后来,他就凭未婚夫的身份到别拉文家里去,每天去三 次或者四次,已经没有工夫跟萨霞换班,念历史小说了。尤丽雅在她自己的两个房间里接待他,那儿离客厅和她父亲的书房相当远,他很喜欢这两个房间。房间里的墙壁是深色的,墙角上立着放圣像的神龛,屋里有上等香水和长明灯的灯油气味。她住在这所房子最后面的房间里,她的床和梳妆台由一道围屏遮住,书橱的小门里面挂着绿色帘子,地上铺着地毯,因此她走起路来完全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他从这些迹象断定她性格内向,喜欢过平和安静、离群索居的生活。她在家里还处在未成年的地位,她自己没有钱,出去散步的时候往往因为身边连一个戈比也没有而发窘。她父亲略微给她一 点钱添制衣服和买书,一年不超过一百卢布。再者,医师本人尽管私人行医收入不少,却也几乎没有钱。每天傍晚他都在俱乐部里打牌,老是输钱。此外,他在信用社里买下一些带有债务的房屋,把它们租出去,房客们不按时付房租,可是他却相信这种房屋生意很有赚头。他把他和他女儿住的这所房子抵押出去,用那笔钱买下一片荒地,已经开始在荒地上造一所两层楼的大房子,将来准备把它抵押出去。
现在拉普捷夫象是在雾里生活,仿佛活着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化身,这人做了许多他以前下不了决心做的事。他跟医师一块儿到俱乐部去过两三次,跟他一块儿吃晚饭,主动送钱给他供造房用。他甚至去过巴纳乌罗夫的外家。有一回 巴纳乌罗夫请他到外家去吃饭,他不加考虑就答应了。迎接他的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又高又瘦,头发已经有点斑白,眉毛挺黑,看来不是俄国人。她脸上扑过粉,现出一 块块的白斑。她朝他甜蜜地微笑,握起手来很用劲,弄得她那白净的腕子上的镯子玎玲玎玲响。拉普捷夫觉得她那样笑是因为她想把自己的不幸瞒住别人,也瞒住自己。他还看见两个小姑娘,一个五岁,一个三岁,长得很象萨霞。开饭的时候,仆人端来奶油汤、冷牛肉加胡萝卜、可可茶。菜都太甜,不好吃;然而另一方面,桌面上摆着金餐叉、酱油瓶、辣椒瓶、异常精致的五味瓶架、金胡椒瓶等,闪闪发光。
一直到喝完奶油汤,拉普捷夫才想起来他跑到这儿来吃午饭实际上很不妥当。那个女人很窘,一直赔着笑脸,露出牙齿。巴纳乌罗夫根据科学原理解释什么叫做钟情,它是怎样产生的。
“在这里牵涉到一种电流现象,”他用法国话对那个女人说。“每个人的皮肤里都有许多极其细微的腺,这些腺里保存着电流。假如您遇见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电流跟您的相似,您就生出爱情来了。”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他姐姐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觉得难于说出口,就什么话也没回答。
婚前那段时期,他觉得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他的爱情每天在增长,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尤丽雅富有诗情,高尚,然而相互间的爱情仍旧没有,实际上是他在买她,而她在卖自己。有的时候他思前想后,简直陷于绝望,就问自己:要不要索性跑掉?他已经一连许多夜没有睡好,老是在想他婚后去到莫斯科,怎样跟在写给朋友的信上称之为“某女士”的那个女人见面,他父亲和他哥哥这两个难以相处的人会怎样对待他的婚事,怎样对待尤丽雅。他担心他父亲一见到他们就会对尤丽雅说出一些不客气的话。近来他哥哥费多尔起了点古怪的变化。他写来长信,讲到健康的重要,讲到疾病对心理状态的影响,讲到什么叫做宗教,可是一个字也没提到莫斯科,提到商行的生意。这些信惹得拉普捷夫生气,他觉得他哥哥的性格正在往坏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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