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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7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85天前 | 25742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时候费多尔神甫不再觉得他是个有罪的、染上恶习的人,只觉得他是个受尽委屈和侮辱的不幸者了。监督司祭想起他的妻子、他的九个孩子、齐亚甫金家里又脏又破的高板床,不知什么缘故他还连带想起有些人巴不得看见教士喝醉酒,长官遭检举,心想阿纳斯达西神甫目前所能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赶快死掉,永久离开人世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


“费多尔神甫,您没有休息吗?”前厅里有个男低音问道。


“没有,助祭,进来吧。”


奥尔洛夫的同事留比莫夫助祭走进客厅来。这是个苍老的人,头顶已经完全光秃,不过身体倒还硬朗,头发乌黑,两道眉毛又浓又黑,象格鲁吉亚人一样。他对阿纳斯达西点一 下头,坐下来。


“你有什么好消息吗?”监督司祭问他说。


“哪会有什么好消息?”助祭回答说。他沉默一忽儿,接着笑吟吟地说:“孩子小,烦恼少;孩子大,烦恼多。费多尔神甫,事情真也怪,我怎么也想不通。简直是一出滑稽戏嘛。”


他又沉默一忽儿,越发欢畅地微笑着,说道:“今天尼古拉·玛特威伊奇从哈尔科夫城回来了。他对我讲起我的彼得。他说,他到彼得那儿去过两次。”


“那么他对你讲了些什么呢?”


“他搅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求主跟他同在吧。他原想叫我高兴,可是我仔细一想,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倒应当伤心才对,不应当高兴。……他说:”你的彼得鲁希卡①生活得很有气派‘,他说,’我们高攀不上了。‘我就说:“那要谢天谢地。’他又说:”我在他家里吃过饭,他的生活方式我全看见了。他的日子过得满神气,‘他说,’好到没法再好了。‘我当然很关心,就问他在那儿吃了些什么菜。他说:“先是一道用鱼做成的汤菜,有点象普通那种鱼汤,随后是一道牛舌加豌豆,随后,’他说,‘是一道烤火鸡。’持斋的时候吃火鸡?我说:”这可真叫人高兴呢。‘大斋期间吃火鸡?啊?“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监督司祭说,讥诮地眯细眼睛。


他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塞在腰带里,挺直身子,用平时布道或者在县立学校对学生讲宗教课程的那种口气说:“不肯持斋的人可以分成两种:一种人是出于轻浮,一种人是由于不信神。你的彼得不持斋是由于不信神。就是这么的。”


助祭胆怯地瞧着费多尔神甫严峻的脸色,说:“后头还有更糟的呢。……我们东拉西扯,谈来谈去,我这才发现,原来我那不信神的儿子跟一位太太,跟别人的老婆同居了。她在他家里算是他的妻子和女主人。斟茶啦,待客啦等等的,她都干,就跟结发夫妻一样。他跟那条蛇已经一块儿鬼混两年多了。简直是一出滑稽戏。他们同居了三年,可是孩子却没有。”


“那么他们虽然住在一块儿,必是守着贞节呢!”阿纳斯达西神甫说,格格地笑,用嘶哑的声音咳嗽着。“孩子是有的,助祭神甫,有的,只是不养在家里罢了!送到育婴堂里去喽!


嘻嘻嘻。……“阿纳斯达西咳个不停。


“不要多管别人的事,阿纳斯达西神甫,”监督司祭严厉地说。


“尼古拉·玛特威伊奇就问他:在饭桌上盛汤的那位太太是谁?”助祭接着说,闷闷不乐地瞧着阿纳斯达西的伛偻的身子。“我儿子就对他说:”那是我的妻子。‘他又问:“你们结婚很久了吗?’彼得回答说:”我们是在库利科夫糖果点心店里结的婚。‘“监督司祭的一对眼睛气得发亮,两边太阳穴发红。彼得这个人,撇开所犯的罪恶不说,本来就惹得他不高兴。费多尔神甫,如同俗语所说的,早就对他看不入眼了。他还记得彼得小时候做学生的情形,而且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候他就已经觉得彼得不正常。彼得做学生的时候不愿意到圣坛上来帮忙,每逢人家对他称呼’你‘,他就不高兴,走进房间来也不在胸前画十字,最使人忘不了的是他喜欢多说话,而且讲得激烈,依费多尔神甫看来,孩子多话是不成体统而且有害的。此外,监督司祭和助祭最喜欢钓鱼,彼得却看不起,采取批评的态度。等到彼得做了大学生,他就根本不进教堂,睡到中午才起床,对人高傲,喜欢带着特别的兴致提出一些难于解答的麻烦问题。


“可是你希望他怎么样呢?”监督司祭走到助祭跟前,气冲冲地瞧着他,问道。“你希望怎么样呢?这原在预料之中!


我素来就知道而且相信,你的彼得成不了材!我早就对你说过,现在还要这样说。你原先播的是什么种,现在就收割什么!收割吧!“


“可是我播了什么种呢,费多尔神甫?”助祭轻声问道,眼光从下往上地瞧着监督司祭。


“这不怪你还怪谁?你是他的父亲,他是你的孩子!你得管教他,给他灌输敬畏上帝的思想。你得教导他!你们光是把他生下来了事,并没好好管教他。这是罪过!不好!可耻!”


监督司祭忘了疲乏,走来走去,接着讲下去。助祭光秃的头顶上和脑门上冒出一颗颗小汗珠。他抬起负疚的眼睛看着监督司祭,说:“可是话得说回来,难道我没管教他吗,费多尔神甫?求上帝怜悯,难道我对孩子没负起做父亲的责任吗?您自己也知道,为了他,我什么也没吝惜过,一辈子辛辛苦苦,祷告上帝,只求让他受到真正的教育才好。讲中学,他进过中学,讲家庭教师,我也给他请过,讲大学,他也读毕业了。至于我没能把他的脑筋引上正路,那么费多尔神甫,您也想得出来,我没有那种本事啊!当初他进了大学,有时候回到这儿来,我总是按我的想法开导他,他不听。我对他说:”你该到教堂去。‘他就问:“为什么该去呢?’我就对他解释一番,他却问:”为什么?何以见得?‘要不然,他就拍着我的肩膀说:“人世间一切事情都是相对的,近似的,有条件的。我固然什么也不知道,可您也什么都不知道,爸爸。’”阿纳斯达西神甫用嘶哑的嗓音笑起来,咳嗽着,手指在空中微微动了一下,好象要说什么话。监督司祭瞧着他,厉声说道:“不要多管人家的事,阿纳斯达西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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