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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6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67天前 | 24710 次浏览 | 分享到:


“沃洛嘉!”薇拉·谢敏诺芙娜打断他那评论家的文思,说道。“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昨天起就盘据在我的头脑里了。我一直在想:如果人类生活建立在勿抗恶的原则上,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大概会消灭。勿抗恶使犯罪的意志得到充分自由,于是这个世界就会大乱,文明当然也就完了。”


“那么会剩下些什么呢?”


“强盗和妓院。在下一篇文章里我也许会谈一谈这个问题。谢谢你提醒我。”


过一个星期我的朋友果然履行他的诺言了。这样做很合时宜,当时是八十年代,我们社会上和报刊上正在纷纷议论勿抗恶,议论审判、惩罚、战争的权利,在我们圈子里有的人开始不用仆人,或者到农村去种地,或者断绝肉食和性爱。


读完哥哥的文章 ,薇拉·谢敏诺芙娜想了想,几乎叫人看不出来地耸了耸肩膀。


“写得很可爱!”她说。“不过我仍旧有许多地方不理解。


例如列斯科夫⑥的《神职人员》里,有个种菜的怪人为所有的人种菜:为买主,为乞丐,也为打算偷菜的人。他的做法合理吗?“


根据妹妹脸上的表情,根据她的口气,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明白她不喜欢他这篇文章 ,他那作家的自尊心大约生平第一次受到了震动。他不免懊恼地回答说:“盗窃是不道德的现象。为盗贼种菜无异于承认盗贼有权利存在。如果我办一家报纸,分成两部分,除了宣传正直的思想以外,还要照顾敲诈勒索,那你会怎么说呢?按照那个菜园主的逻辑,我岂不应当也给敲诈者和坏蛋留出地盘,来宣传他们的思想?不是吗?”


薇拉·谢敏诺芙娜什么话也没回答。她从桌旁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到长沙发跟前,躺下。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沉思地说。“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不过我认为,我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对恶进行的斗争有一种虚伪的味道,仿佛有什么东西没有说穿,或者掩盖着似的。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我们抵制恶的办法属于偏见之列,这类偏见已经在我们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我们再也没有力量丢开,因此再也不能正确地判断它们了。”


“这话怎么讲?”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向你说清楚。也许人们认为必须对恶进行斗争,认为有权利这样做,其实是想错了,就象,比方说,认为人的心脏形状同纸牌上的心相似,也是错误的。很可能,我们在对恶进行斗争的时候没有权利用武力,而该用同武力相反的东西,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你希望你这张画不被人偷去,那就不要把它藏起来,而要交出去。……”“高明,高明得很!要是我想娶一个有钱的商人女儿,那么为了阻止我做这种卑鄙的事,那个商人女儿倒应当赶快主动嫁给我呢!”


兄妹俩一直谈到半夜,互不相让。如果有个局外人听见他们谈话,就未必闹得清这一个争什么,那一个又争什么。


每到傍晚,兄妹俩照例坐在家里。他们没有熟识的家庭可去,再者,他们也没感到有必要去结识别人的家庭。至于剧院,只有上演新戏的时候他们才去,这是当时写作者的风气。音乐会他们是不去的,因为他们不喜欢音乐。……“你要怎么想都由你,”薇拉·谢敏诺芙娜第二天说,“可是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倒已经部分地解决了。我深深地相信:由别人施之于我本人的恶,我没有任何理由反抗。有人要杀死我吗?那就请便。杀人者不会因为我自卫而变得好起来。现在,对我来说,只有这个问题的另一半需要解决:对于施之于别人的恶,我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呢?”


“薇拉,你可别发疯呀!”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说,笑起来。


“依我看来,勿抗恶成了你的idée -fixe⑦了!”


他有心把这场乏味的谈话变成玩笑,可是不知怎的,这已经没法变成玩笑,他脸上的笑容显得勉强而做作。妹妹再也不在他桌旁坐着,再也不恭恭敬敬地瞅着他那写作的手了。


他每天傍晚都感到身后的长沙发上躺着一个同他意见不合的人。……于是他的后背似乎发麻,发僵,他的灵魂里似乎吹来一股凉气。作家的感觉是记仇的,不依不饶的,永远也不会原谅人。妹妹成了头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挑起和触动这种不安的感觉的人,这种感觉宛如装满盘盏的木箱,拆散倒容易,再要把它按原样放好,就办不到了。


若干星期,若干月过去了,可是妹妹没有放弃她的思想,也不在桌旁坐着了。春季有一天傍晚,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在桌旁坐着写文章 .他在分析一个中篇小说,其中描写一 个乡村女教师拒绝一个她所爱而且也爱她的、富有的知识分子,这仅仅是因为一结婚,她就不能继续做她的教师工作了。


薇拉·谢敏诺芙娜躺在长沙发上想心思。


“上帝啊,多么枯燥无味!”她伸个懒腰说。“生活过得多么没劲,多么空虚啊!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你呢,却把最好的岁月消耗在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工作上。你象炼金术士似的,老是翻这种没人要的旧垃圾。啊,我的上帝!”


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放下笔,慢腾腾地回过头去瞧他的妹妹。


“瞧着你都乏味!”妹妹接着说。“《浮士德》里的瓦格纳挖蛆,不过他总算是在找宝贝,你呢,却是为找蛆而挖蛆。


……“


“这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是的,沃洛嘉,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想得很久很苦。


我终于相信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蒙昧主义者和墨守成规的人。


喏,你问一问自己吧:你这种热心而勤恳的工作究竟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说:能带来什么呢?是啊,你老是翻这堆陈旧的垃圾,可是其中凡是可以提取的东西,早已由别人提取出来了。不管你怎样在研钵里捣水,不管你怎样分解水,可是除了化学家已经说过的话以外,你再也说不出什么新的名堂来了。……“”原来是这样!“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站起来,拖着长音说。”不错,所有这些都是旧垃圾,因为这些思想是永恒的,可是照你的看法,什么才是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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