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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0-1884年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70天前 | 24761 次浏览 | 分享到:


小礼拜堂矗立在林间空地上,那儿生满高高的青草,离林荫路有一刻钟的路程。小礼拜堂怯生生地耸立在青草之上,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生满青苔、滨藜和长春藤。它那光滑的圆锥形房顶被太阳晒成棕红色,上边立着高高的铜十字架。


十字架对茨威布希来说,往往成为指路的星标。


“如果小溪干了,”茨威布希说,“那么命运的礼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还要糟得多。我的五脏干得象牛皮纸一样了。”


然而小溪没有干涸。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往小礼拜堂那边走去,随手拂掉他们肩膀上的蜘蛛,这时候就有一股清凉的水汽迎面扑来,并且传来潺潺的水声。茨威布希畅快地微笑着,把竖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礼拜堂的台阶上,赶紧绕着小礼拜堂走动,两条短腿急忙地迈步,象是在画螺线。


“有流水的声音了,……不过,见鬼,它在哪一边呢?”他大笑着说。“小溪啊,你在哪儿?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记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儿喝过两次水,不料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忘记你在哪儿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们什么也不会忘记,只会忘记我们的恩人!哎,人啊!


哈哈……“


伊尔卡的听觉比较敏锐,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来有病的父亲刚才受过一场可怕的凌辱,她倒能听出来小溪在哪一边汩汩地响。现在她却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不住迈步的父亲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理会。她顾不上疲劳,也顾不上口渴。强烈的、年轻的、正义的愤怒压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着地下,咬着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只耳朵发聋,他绕来绕去,最后才算走到一个地方,可以清楚地听见湍急的流水声,脚下的土地也显得柔软而潮湿。


“小溪一定就在椴树下面!”茨威布希说。“就在那儿,那棵孤零零的椴树!不过另外还有两棵,都到哪儿去了?我十 年前在这儿喝水,椴树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让人家砍掉了!可怜的小椴树啊!不知什么人要用它们。喏,我们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尔卡,我们来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丢在一旁,把扑满尘土的脸送到清凉、发亮的水面上去。……伊尔卡心不在焉地弯下一条腿,照她父亲的样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里,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见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容。他瞧着他的瘀伤和青肿,准备说几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可是等到他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见他脸旁那张伊尔卡的脸,他的俏皮话就飞出脑子,喝进嘴里的水也吐出来了。他不再喝水,抬起头来。


“伊尔卡!”他皱起眉头说。“听见了吗,姑娘?不要这么龇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不要傻里傻气的!”


伊尔卡抬起头来,用湿润的手心摩挲额头。


“我不喜欢这样!”茨威布希继续说。“你丢开这种愚蠢的习惯吧:一点点小事就龇牙咧嘴!你得放聪明些!何必生气呢?你的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而且你在发抖!你瞧着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气死,你就明白了!不要这样!算了吧!


……“


“我办不到。……谁也没有权利打你的脸,茨威布希爸爸。


谁也不行!“


“是吗?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嘛!


打脸也罢,打背也罢,打肚子也罢,一概不对。……可是你要怎么样呢?“


伊尔卡又用手心摩挲额头,小声说:


“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报仇。”


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弯下腰,凑近溪水,开始洗脸。他洗完脸,用手抹干,说:“胡闹,伊尔卡!你要是还没喝够水,就再喝点,然后我们就去取我们的乐器。糊涂话也说得够了!”


茨威布希搀着伊尔卡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然后他摩挲着肚子,往小礼拜堂走去。


“我们与其生闷气,还不如去看看小礼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议道。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到小礼拜堂跟前,看见许多绿色和灰色的壁虎纷纷钻进墙缝里和草丛中。小礼拜堂的门上扣着生锈的铁钩,钉着木板,封得严实。大门上方有一块光滑的木板,上面钉着铜铸的字。不消说,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读了一遍,然后翻译给伊尔卡听:“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一八○六年。过往的行人啊,你们祈祷吧,求神圣的天使保护他的灵魂长住天国!”两个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里,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个窗子被一束大麦秸堵祝那些窗子都布满蜘蛛网和尘土。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茨威布希对着窗口叫道。


“戈尔达乌根!”回声接应道。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就是现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对伊尔卡说。“一八○六年,他赴幽会回来,就在这个地方被年老的侍从打死了,那个侍从是为他的女儿报仇。有些人是这样说的,不过另外一些人却说,他是跟他外甥为一 个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样,反正侍从就在此地受绞刑。神诫说‘不可杀人’②,然而在戈尔达乌根家里,树林里,园子里,谁也不理会神诫。你往窗子里看一眼,伊尔卡。……你看见圣徒福兰齐斯克吗?脸黄得发绿,可怕得很。……现在那张像已经模糊不清,不过从前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吓得愚蠢的男人和妇女心惊肉跳。我至今都记得,当时那张脸前面点着蓝色长明灯,特别可怕。……每逢我看着那张脸,我背上就一阵阵发凉。问题在于,我的姑娘,画像的画家没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没有画完左眼,因此右眼显得很奇特,使得我们的迷信的眼睛看着不舒服。脸也没有画完。用画家的话来说,那张脸只上了底色。画家逃跑,是因为他爱上了伯爵夫人。这个怪人认为她是攻不破的堡垒。傻瓜!他只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会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女人总是脆弱的。女人在问题牵涉到你不该知道的那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避开男人的,我纯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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