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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奇鸟行状录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村上春树 | 发布时间: 869天前 | 27656 次浏览 | 分享到:


    "牛河先生!"我招呼一声。


    牛河从杂志抬起脸,隔着厚厚的镜片像看什么晃眼物体看我的脸。在白天的光亮下凑近看去,牛河比往常衰颓得多。疲劳犹无法控制的油汗从皮肤浓浓渗出一层。眼睛浮现出脏水般浑浊的钝光,耳上所剩无几的头发缕如废屋瓦缝探出的杂草。翻卷的嘴唇之间一闪露出的牙齿比我记忆中的还要污秽且参差不齐。上衣依然满是可现的皱纹,就好似错缩在仓库角落睡了一觉刚刚爬起。而且肩部竟沾有——大概总不至于为了加深印象——锯木大的灰尘。我摘下毛线帽,拿开太阳镜揣进衣袋。


    "噢,不是冈田先生吗?"牛河以乏味的声音应道,而后像把七零八落的物件重新加以组合似地端正姿势,扶正眼镜,轻轻干咳一声。"这可真是……又相见了,在这么一种地方。那么说,呢……今天是没到那里去喽?"


    我默然点头。


    "怪不得。"牛河再没多问。


    牛河声音里已感觉不到往常的张力,话说得也比平日缓慢,颇见特色的饶舌也不翼而飞。莫非时间的关系?莫非牛河在白昼光朗朗的天光下无法获取应有的精力?抑或牛河真的筋疲力尽亦未可知。两个人如此面对面说话,我好像居高临下看他。在光亮地方俯视,他脑袋的形状欠佳就更加显而易见,严然果园里因长坏形状而被处理掉的什么果实。我想象某人用棒球棍一棍砸开的情景,想象其头盖骨如熟透的水果砰一声四分五裂的场面。我不愿意做如此想象,但图像偏偏浮上脑海,无可遏止地历历扩展开来。


    "嗯,牛河先生,"我说,"可以的话,想两个人单独谈谈。下车找个安静地方好么?"


    牛河困惑地蹩了下眉头,抬起短粗胳膊瞥了眼表。"是啊……作为我心情上也想跟你慢慢聊聊,……不骗你。只是我这就要去一个地方。就是说,有件迫不得已的事。所以这次就算了,等下次另找时间……你看这样不可以么?怎样?"


    我略略摇下头。"一小会就行,"我紧紧盯视对方眼睛,"不耽误你更多时间,你非常忙我也完全知道。但你所说的下次另找时间,我觉得我们两人很可能再没什么下次了。你不这么觉得?"


    牛河对自己若有所培似地轻轻点了下头,卷起杂志插过衣袋。他在脑袋里大约盘算了30秒,然后说道:"也罢。明白了。那就下站下车,边喝咖啡什么的边聊30分钟吧。那件迫不得已的事由我想法安排就是。和你在这里巧遇也是一种缘分。"


    我们在田町站下来,出站走进一家最先看到的小咖啡馆。


    "不瞒你说,我是准备再不见你的了。"咖啡端来后牛河首先开口,"毕竟一切都已完结了。"


    "完结了?"


    "实话实说吧,我在四天前已经辞去了绵谷升先生那里的工作。是我主动请辞的。事情倒是很久以前就有所考虑的。"


    我脱去帽子和大衣,放在旁边椅子上。房间有点热,但牛河仍穿着大衣。


    我说:"所以前几天往你事务所打电话也没人接喽?"


    "是那么回事。电话线拔了,事务所退了。人要出去还是痛痛快快出去才好。拖泥带水的我不喜欢。这么着,眼下我是不为任何人雇用的自由之身。说好听点是自由职业者;换个说法,也就是所谓无业游民。"牛河说着微微一笑。一如往日的皮肉之笑,眼睛全无笑意。牛河用小羹匙搅拌已放入奶油和一匙砂糖的咖啡。"喂冈田先生,你肯定是要向我打听久美子女土吧?"牛河说,"久美子女士在哪里啦干什么啦等等。如何,对不?"


    我点下头。随即说:"但首先想听听你为什么突然辞去绵谷升那里的工作。"


    "真想知道?"


    "有兴趣。"


    牛河啜了口咖啡,皱了下眉,看着我。


    "是吗?哦,叫我说我当然奉告。不过也并不特别有趣,这个。实在说来,一开始我原本是怀着一莲托生的心情,准备跟绵谷先生跟到底来着。以前也说过,绵谷先生这回出马竞选,靠的是原封不动接收老绵谷先生的选区地盘,我当然也一起转给了绵谷先生。这场变动并不坏。客观地说,较之侍候来日无多的老绵谷,还是新绵谷有前途。我本以为绵谷升这个人如此发展下去,可以成为这个世界上相当可观的人物。


    "尽管如此,永远跟定此人的心情——也可以说是忠心吧——不知为什么却是一丝半点也没有。说来或许奇怪,我这人也不是就没有效忠之心。跟老绵谷那时候,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待遇简直跟耳屎差不多。相比之下,新绵谷客气得多。可是,冈田先生,世上的事就是怪,老绵谷那里我基本诺诺连声地一直跟下来了,而对新绵谷却没能做到。你知道什么缘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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