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大陆》每份定价二毛五。它那庄重高雅的封面表明它属于第一流杂志,是份郑重的值得尊敬的杂志。它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连续出版了多少年。你看,在每一期封面上都印有一个世界驰名的伟大作家的话,宣布了《跨越大陆》的天赋使命,而那位文坛巨星最初就是在这个杂志的篇幅里绽放异彩的。可是这份崇高、风雅。从上天获得灵感的杂志鹏越大陆》所付出的稿酬竟然是五块钱五千字!而那伟大的作家最近也在国外穷愁潦倒地死去了。此事马丁记得,也不以为奇,试看作家那堂皇的稿酬就明白了。
唉,他上了别人的钩了。报纸上关于作家和稿酬的瞎话使他浪费了两年时光。现在他要把嘴里的钩吐出来。他是一行也不会再写作的了。他要按露丝的要求去做——那也是每个人的要求——找一份工作。一想到工作他便想到乔——那个在游手好闲的天地里漂泊的乔。马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很羡慕。那是每天十九小时连续多少日子的劳动对乔所产生的激烈后果。但是乔没有恋爱,没有爱情的责任,他可以在游手好闲的天地里漂泊。而他马丁却有奋斗的目标。他要去工作。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去找工作,他还要让露丝知道他已经幡然悔悟,愿意进入她爸爸的办公室了。
五千字五块钱,十个字一分钱,这就是艺术在市场上的价格。那失望,那虚假,那无耻总浮动在他思想里。在他合拢的眼帘下燃烧着他欠杂货店的$3.85,是几个火一样的数字。他发起抖来,骨头里感到疼痛。腰尤其痛。头也在痛,头顶也在痛,后脑勺也在痛,脑袋里脑髓也在痛,而且似乎在膨胀,而前额则痛得无法忍受。额头下、眼皮里总是那个无情的数字:$3.85。他张开眼想躲避,屋里白亮的光似乎烧灼着眼球,逼得他闭上了眼。可一闭上眼那数字$3.85又逼到了他面前。
五千字五块钱,十个字一分钱——那特别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扎下根来,再也摆脱不了,跟摆脱不了眼帘下那个$3.85一样。那数字似乎有了变化,他好奇地望了望,在那儿燃烧的已是$2.00了。啊,他想起来了,那是面包店的帐.接下来出现的数字是$2.5那.那数字叫他迷惑,他使劲地想,仿佛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欠了别人两块五,肯定没错,可欠了谁的呢?这已是那威严的、恶意的宇宙给他的任务。他在他心灵的无尽的走廊里信步走着,打开了各式各样堆满破烂的房屋,其中满是七零八碎的知识和记忆,寻求着答案,却无结果。过了好多个世纪,那答案出来了,却并不费力,原来是玛利亚。他这才如释重负,让灵魂转到眼皮底下的痛苦的屏幕前。问题解决了;他现在可以休息了。可是不,那$2.50又淡了开去,出现了一个$8.00。那又是谁的帐呢?他还得在心灵的凄凉的路上重新走一遍,把它找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只是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后被敲门声惊醒了。玛利亚在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他山不清楚,他只是睡了个午觉。等他注意到屋里已经黑了下来,才吃了一惊。他接信时是下午两点。他明白自己病了。
然后$8.00又在他的眼帘下微微燃烧,他又被迫回去寻找。但是他狡猾起来了。他刚才太傻,他其实不必要在心灵里去转悠。他拉动一根杠杆,让心灵绕着自己转了起来。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命运之轮,一个记忆的旋转木马,一个智慧的滚动圆球。他越转越快,卷进了旋涡,被急旋着扔进了一片漆黑的混饨。
他飘飘然发现自己已在一个热轧滚筒旁,正在往滚筒里喂袖口①。喂看喂着发现袖口上印着数字。他以为那是给衣服做记号的新办法,可仔细一看,却在一个袖口上认出了$3.85。这才想起那是杂货店的发票。见他的发票都在热轧滚筒上飞速地旋转,他产生了一个巧妙的念头:把发票全扔到地板上,便可以逃避计帐。刚这么一想地便干了起来。他把袖口轻蔑地揉成一团团,扔到极其肮脏的地位上。袖口越堆越高,虽然每一张发票都变成了一千份,他却只看到他欠玛利亚的那张。那就是说玛利亚无法催他还债了。于是他慷慨决定只还玛利亚的债。他到扔出的大堆袖日里去寻找玛利亚的发票。他拼命地找呀找呀,找了不知多少年,正在找时那荷兰胜经理送来了,脸上气得发出白炽的光,大喊大叫,叫得惊天动地。“我要从你们的工资里扣掉袖口钱!”这时袖口已经堆成了一座山。马丁明白他已注定要做一千年苦工才能还完债了。完了,没有办法了,只有杀了经理,放把火烧掉洗衣间。但是那肥胖的荷兰人却打败了他。那荷兰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把他上上下下地晃动起来,让他在熨衣台上晃,在炉子上晃,在热轧滚筒上晃,晃到外面的洗衣间里,晃到绞干机和洗衣机上。直晃得他牙齿答答地响,脑袋生疼。他没想到那荷兰胖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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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袖口:那时的袖口可以拆下。在马丁高烧的梦魇里有时袖口连着衬衫,有时是拆下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热轧滚筒面前。这一回是在接袖口,一个杂志编辑在另一面喂。每一张袖口都是一张支票,马丁怀着急切的希望检查着。可全是空白支票。他站在那儿收着空白支票,大约收了一百万年,一张也不让错过,怕漏掉签了字的。他终于找到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拿起那支票对着光。是五块钱的支票。“哈!哈!”编辑隔着热轧滚筒大笑起来。“哼,我要杀了你,”马丁叫道。他走了出去,到洗衣房去取斧头,却看见乔在给手稿上浆。他想叫他住手,挥起斧头向地砍去。可是那武器却在半空中停住动不了了,因为马丁已发现自己在一场暴风雪中回到了熨烫车间。不,那飘落的不是雪花,而是大额支票。最小的也不少于一千元。他开始收集支票整理起来,把一百张合成一扎,一扎扎用绳捆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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