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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漂亮朋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莫泊桑 | 发布时间: 900天前 | 23595 次浏览 | 分享到: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但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却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停了片刻,他又说道: 


“人死如灯灭,永远不会复生……东西如果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也就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以及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虽然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不会发现一点我德·瓦伦的影子。 


“在此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但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 


“因此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悠悠地说道: 


“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认真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应设法摆脱环境给你造成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收支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地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走了起来,脚步也快了些: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绝望。你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挣扎。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谁也不会来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结果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前来。 


“我们为何会受此痛苦?这显然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可是,由于我们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 


“那些平庸之辈就是很好的例证。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遇而安,对人间不幸并无任何痛苦之感。这与飞禽走兽还有什么不同?” 


他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以无可奈何的厌倦腔调说道: 


“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只有诗歌同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碧空中泛着青光的皓月,口占了一首: 


苍穹悠悠,冷月孤悬, 


为解这人生之谜, 


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说话间,他们已到达协和桥上,静静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腔说道:“年轻的朋友,赶紧成个家吧,否则老来孤身独处,那日子可够难熬的。我现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终日愁肠百结,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打发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仅备感零落,苦闷焦灼,而且觉得四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危险和闻所未闻的可怕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素无往来,因此同他们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已。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不仅躯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每当房内家具发出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毫无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默然无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管怎样,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若有子女相伴,总还是一件幸事儿!” 


这时,两个夜游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年轻人,一个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说起话来总是罗罗索索,并无多少价值。我刚才那些话,你就权当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当然还是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再见!” 


说罢,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门洞深处消失了。 


杜洛瓦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觉得,老诗人刚才一席话,仿佛是让他看了个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由地自言自语道: 


“天哪,他的情绪如此阴郁,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话,我才没有闲心听他讲哩。” 


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这时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脚步,让她过去,一面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以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欢乐的心灵顿感醺醺欲醉,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浑身发热,心痒难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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